陆青这一病,与沈寒之约便顺理成章地推了几日。
今日花春堂见面,听陆青说完夹壁墙内的听闻,沈寒还是忍不住伸手探了探陆青的额头,心疼地叹道:“那地方寒气侵骨,你竟也敢就这么进去...真是个傻丫头,如今可大好了?”
陆青笑眯眯地比了个“二”的手势:“我好多啦!傅鸣带来的方子,硬是灌下去四大碗,足足两剂药,才算完。他还哄我说一剂就好,真不能信他。”
想起那药的滋味,她忍不住皱起鼻子,龇牙咧嘴:“那药可真不是人喝的。”
“我记住了,下回再去那鬼地方,一定搬个炭盆进去!”陆青仰天哀叹,“那玩意儿,这辈子都不想喝第二回。”
傅鸣见她嫌苦不肯喝,索性以“监督用药”为由,赖在云海轩不走了。任她怎么劝他回营,他只当没听见,非得亲眼盯着她喝完全部药才肯走。
那脾气,真是比她还要倔上三分。
可怜她面对扶桑、陈嬷嬷,再加上个傅鸣——三双眼睛眼巴巴盯着,她那点赖药的小心思,早就被看得透透的,只得乖乖就范。
“你那风寒可得除根,母亲就是当年寒气入体才落下病根。”沈寒说着,手仍下意识地轻揉陆青的手指,“要不...你再喝两剂?”
陆青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第二日傅鸣特意请了龚院使来把过脉,开了温养的方子,让我喝那个就好。”
那药味仿佛还萦绕在舌尖,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抿了口茶,随即转了话题:“侯夫人这回,动静闹得大,侯爷请了太医来看过,说是心悸神驰,忧思郁结,开了些温补的方子。侯夫人时昏时醒,醒来便两眼发直地盯着帐顶,谁叫也不应。松儿在她跟前温言劝慰,她也像没听见。”
陆青长长叹了口气:“这两日,幽篁院开始折腾了。说是侯夫人下令,把满院的竹子全铲了,劈的劈,扔的扔。陈嬷嬷说,那院子如今像是遭了兵灾的园子,一片狼藉。”
“我去看过一眼,她就那么躺着,谁也不理,像是魂魄被抽走了,只剩一具空壳。嘴唇一直翕动,却听不见声音。”
沈寒默默听着,指腹无意识地轻揉陆青的手背。
陆青望向沈寒,声音里是复杂的释然与沉重:“我最庆幸的,是母亲与温恕、与那场肮脏的纠葛,从无半分沾染。她的人生,始终清白。”
“可正因这清白,我更替她难过。”她指尖抚过温热的杯壁,凉意却浸入声音,“伯夫人当年扣下花笺,并非是将这视为小女儿的私情儿戏。她分明是看准了母亲会将妹妹护在身后、有求必应的性子,才特意留下这‘把柄’。”
“她是想着,往后岁月,无论是嫁入侯府,还是旁的任何事,只要搬出‘你妹妹还不知道,自己是个替身吧’,母亲便只能就范——因为那是她誓死要守护的软肋。”
沈寒缓缓抬起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冰冷:“她扣下的不是花笺,是勒在母亲脖子上,让她一生俯首的缰绳。”
“如今看来,这一切何其荒谬。”沈寒眼中是冰冷的了悟,“可若母亲当年真有机会得知,以她的心性,定会撕开这层虚伪,宁可让妹妹痛一时,也绝不容她活在谎言的深渊里。最可悲莫过于此——真心被利用,清白反成囚笼。”
“所谓的至亲,不过是在互骗。”陆青扯了扯嘴角,“母亲骗女儿,丈夫骗妻子,骗来骗去,都在同一个泥潭里打滚,还自以为高明。”
沈寒良久,才从胸腔里沉沉叹出一口经年的积郁之气。
“既知母亲与温恕从无瓜葛,我们便再无顾忌了。”她的声音低而清晰,如檐下最后一根冰棱,挣断了挂牵,清脆地落进雪里,不留余地。
“至于伯夫人...她能以旁支嫡女之身挣到伯夫人之位,本就不是温软柔和之人。当年与安平伯世子的姻缘,便是她自个儿在宴席间‘挣’来的。所以,那场送春宴于她,从不是赏花怡情,而是另一个可供攀扯的青云梯——给她最得意的女儿准备的。”
陆青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讥诮的凉意:“从前,她待你也未见得多亲厚。你年幼失怙,她这外祖母心心念念的,却是如何将小女儿嫁入侯府,延续她的富贵。”
“不过尔尔。”沈寒神色淡然,“在她眼中,我大抵也只是件待价而沽的‘侯府嫡女’。她更看重松儿些,只是——”她话锋一转,眼中漾开一丝促狭,“今时不同往日,她怕是要对眼前的陆青刮目相看了。未来的世子夫人,分量自是不同。”
陆青佯作未闻:“还早,还早。”随即将话头引回正事:“说来也巧,此番能勘破母亲与温恕之间的关窍,竟落在这位外祖母身上。我与傅鸣推敲过,温恕当年突然消失的隐情,恐与许大人所查的‘温家村’一事关联极深。”
“时间、变故、乃至书房密室里那四座无名牌位,皆能对应。”沈寒沉吟颔首。
“若他真是温家村的幸存者,那场大火的起因,恐怕牵涉前太子。温恕行刺杀大逆之事,想必有此内因。许正说待摇光姐那边事毕,他便去细查卷宗。”
沈寒说着,将一杯温热的姜蜜水推向陆青。
陆青的思绪还缠在“温家村”的旧事里,熟悉的甜辛气将她一把拉回。
她立刻嫌弃地推开:“这些天不是姜汤就是药汤,我现在闻不得半点姜味。”她一脸苦大仇深:“我觉得整个人都被姜腌入味了,连头发丝里冒的都是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