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常常会做那么一个梦,梦中的我停留在十七岁,最姣好的年华,最天真的年纪,姑苏的春天,世子府里,成片成片的桃花簌簌地落下。
有人从花树后面走上前来,他穿着一身雪白,仿佛如嫡仙下凡,集万千花色于一身。
那双眸子清寒无比,高丽无比,然后,他会喊我一声:“苏寒。”
……
在然后,我会从梦中惊醒。
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何方。
——不过,这是我还只二三十岁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经常会做这个梦。当我慢慢变老,皱纹一天比一天多,我便不做这个梦了。
我想,应该是我老了,没有精力做梦了。
史官们常常乐于歌颂我的后半生,楚国太后,辅助幼王,代理执政期间,横扫了大周的一大片土地,为太后十年之内攻陷镐京,一统九州。
姑苏,从楚国的都城,变成了这天下的都城,苏书,从王为帝王。
人们赞我后半世的功绩千秋,开辟了和平盛世。
而我却更喜欢怀念我的上半生,尤其是在苏书长大,亲政以后,我就有更多的闲时去神思。
我会想起苏辞,莫瑾,一生中的许多人,许多场景。
姑苏依旧,秦淮河依旧,桃花依旧,他、她,它们,都离我而去。
一去不返。
现在老了,想通了,念起时不会惆怅,或许只会微微扬起嘴角一笑。
不会那么地冲动,不会像苏辞刚刚离开我的时候……
那时候,我在他房中整理东西,无意中摸出一个方盒子,打开一看,不住手一松开,“啪”一声,盒子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把残破的扇子,上面原本画满的桃花已经支离破碎,被晕染成了一块一块的色块,竹骨也已经残破不堪,整一个看上去,连废品都比不上。
放在楚国的一群奇珍异宝中间,却被格外用心地保管了起来。
那曾是我珍爱的东西。
它也曾让我无比厌恶,却被我无情地折断,随手不知道扔到了哪个角落里。
是苏辞,又重新地捡了回来,带回了楚国,精心地珍藏了起来。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我记得那天,我自己一个人跑出了宫,在秦淮河畔找了家酒馆,喝酒,喝了好多的酒,比任何时候都多,醉了还在坚持喝,一杯一杯地灌,一边喝,一边吐……最后醉得要晕倒……
只是,再也没有来找我,带我回家了。
后来,醉醺醺之际,我攀在秦淮河的边沿,自己跳了下去。
冰冷冷的河水灌入,似曾相识。
我稍稍地清醒些。
同样的深秋,同样的寒风,同样湿哒哒的身体,这次,是我独自一个人,拖着疲倦的身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了宫。
那年那夜,星光璀璨,自此之后,我便再也没有醉过,每每宫宴敬酒,千杯不倒,一口气,全部饮下。
九九归一,周而复始。
就好像世子府里的桃花,我曾经一把火全部烧掉了,而前不久我故地重游时,却见那同样的地方,那本被烧焦了的土地,居然又长了起来,春风拂起时桃香一如既往的芬芳馥郁。
一岁一枯荣。
算起来,今年的我,也已经一百零七岁了,楚国的太皇太后长寿,活了百余年,我的子孙绕膝,天下黎民和平安定,他们敬我,爱戴我。
当我从懵懵懂懂的睡梦中醒来,我睁开眼睛,视线已经有些浑浊不清了,我似乎忘记有个女子模样的人在床头,便用沙哑的嗓音喊了她一声:“汀儿……”
她赶紧来扶我,但嘴里却说着:“太奶奶,你是不是又睡糊涂了,你忘了,汀儿姑姑五年前已经去世了吗?我是默儿呀,是您的重孙啊!”
我揉了揉脑,好像确实是如她所说的,但是又…又记不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