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维桢掌管家事以来,这个冬天格外难过。各粮庄的收成又迟迟未送来,朝廷的饷银又延拨,博洛按长顺的意思,先从府里支银子垫上,无论如何让将士们有银子给家中老小过冬。
可不支不知道,外账房能支动的银子,不过几千两,都支走也不够垫付,且府里的日子就真没法子过了。
长顺无奈,少不得要变卖房中家私古董。长顺尚且如此,博洛也命两个小姨娘带人往私库里搜罗长久没用的金银家伙,以充军资。如此维桢倒还没说什么,静嘉心中不大乐意,话里话外流露一句半句,入了博洛的耳朵,二人便起了龃龉。博洛斥责静嘉不识大体,不尊夫纲,吵了两句便又往苏茉房里安歇了。
偏翌日正值茉蓉来请安,见静嘉淌眼抹泪的,便含笑问寻。静嘉只是拿了绢子抹泪,雪雀在一旁叹道:“告诉不得蓉姑娘,也难怪我们姑娘委屈。这日子本就艰难,偏太爷是个大佛爷,心心念念着什么步兵营、神机营的。这也罢了,也说不得,太爷是吉林将军,做什么都是该的,谁知咱们那位二爷也学他老人家的样子。
“蓉姑娘放眼看看这房里,可有什么呢?前儿,二爷竟叫人当了一批金银家伙,连我们姑娘入府时,远近亲鹏送的贺礼都当了,这叫人知道了身家脸面还要不要?因此我们姑娘不依,竟被二爷大大地申饬一顿。”
雪雀一行说,静嘉一行委屈,越发哭得哽咽气结。茉蓉忙劝道:“奶奶快别难过,小夫妻过日子,龃龉是常有的事。二爷英雄人物,心怀天下是好事。来日他袭了爵,这全省地界上的事,还不是他的事。”
茉蓉说着,从达春手里接过一个小匣子:“前儿得了个好物件,我福小命薄,不配戴它,特来送给奶奶。”说着打开匣子,里面金丝绒铺底,一支上等和田玉的扁方,精雕细磨,做工上乘。
静嘉一见,连哭也不记得了哭:“这个是……”
“前日姐姐送我的。只说是给我年节下戴。”茉蓉边说边拿出那扁方,朝静嘉头上比了比,“我客居于此,有什么大场合戴它,白放着也可惜了。今儿奶奶戴了,一来是这玩意儿的福分,二来也补补奶奶的‘心疼’。”话音未落,一屋子人都不觉笑了起来。
静嘉也绷不住笑了,啐道:“是我成日纵了你,如今竟拿我取笑儿!”说着伸手接了那扁方细看,爱不释手。
雪雀瞧了瞧扁方,又瞧瞧茉蓉的穿戴打扮:“蓉姑娘待我们奶奶倒真心,这样的好东西眼下只怕有银子钱也难买去。到底是至亲姐妹,大奶奶待蓉姑娘果然是血浓于水。”
这话说得是有些“醋”意,茉蓉只作听不出来,笑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雪雀姑娘严重了,想是姐姐铺子里没人要的死当罢了。”
此语一出,静嘉主仆俩都不觉一愣。“铺子?”静嘉疑惑地看着茉蓉,“怎么东院在外面另有产业吗?”
茉蓉忙掩了口,笑道:“并不是什么正经铺子,只是这世道乱的,总少不得要有个活路。我也来了这半日,扰了奶奶休息,这就告辞了。”说着起身福了福,便带着达春走了。
静嘉口内客套道:“得闲还来陪我说说话,我这心里倒痛快痛快,来人,送蓉姑娘……”眼见茉蓉出了房门,笑容便在静嘉脸上戛然而止。
雪雀凑上来:“姑娘。”
静嘉冷冷一笑:“很好,我们这里苦巴苦熬地,人家却早置了产业,这样禾田玉也当个玩意儿送来送去,是要打我们西院的脸吗?哼,好得很,让太爷跟合族老爷们知道,看还怎么护着她……”
茉蓉才出了西院,正与芷茉顶头碰见:“芷姐姐哪里去?”
芷茉忙请安:“蓉姑娘好。才二奶奶使我找三爷房里的双花拿花样子去。”
茉蓉一手拉了她,推心置腹地道:“我的姨奶奶,你身份尊贵,这样的事你无论打发个谁去,谁敢不去?”
芷茉听了不觉低下头,茉蓉不由拍了拍她瘦干的手:“我知道你委屈,好不容易怀了却……只是你这样的苦日子多早晚是个头儿。”说着,从芷茉手中接过花样子递给达春,“给二奶奶房里的丫头,若问起,就说我在这里拦着姨娘不叫走,怕奶奶急等着要。”
达春接了返身进了西院,茉蓉只拉着芷茉的手不放:“这怪冷的天,往我那里喝盏红枣雪蛤汤暖暖,我还有好些体己话儿跟你说……”
比起茉蓉在西院里奉承诸人,令仪却在小书房里忙得抬不起头。云旗把算盘珠打得噼啪直响,令仪却将手藏在袖内,只元冬一笔一笔念着账目。
须臾声止,令仪起身朝算盘上瞧了瞧,不觉点头,又愁眉不展道:“这天越冷,贫苦人家的日子越难过,天成的生意倒好了许多。这些日子,我心里倒盘算着一桩大事。”
云旗往账本上记了几笔,扭头向元冬道:“昨儿元姑娘做的奶子茶倒好,只是不知能不能再讨一碗喝。”
“看云爷说的。”元冬笑回着,便出门去备茶。
云旗方转向令仪道:“自那日姑娘求孙德胜放了陈掌柜,我便知姑娘另有心思。只是这些年姑娘杀伐决断从不犹豫,如今是怎么样?”
“你别笑我了,那些杀伐决断不过是唬人的罢了,其中花费多少心思,别人不知,你还能不知吗?”令仪坐在案前,那日额林布便坐于此处,贴窗写字,再想不到他写的却是一封“休书”,令仪不觉呆愣住,云旗深知她心思,也不便打扰。
许久,元冬奉了茶点进来,见二人闷闷而坐,并不闻一声,便笑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令仪方回了神,道:“我想把谷丰兑出去。”此语一出,不止云旗,连一向不懂经营的元冬也是一惊:“奶奶常说,粮为民之本,米号才是长久的生意,怎么突然……”
令仪并不理她,只看向云旗:“当初我们苦心经营米号,也曾有约定,将谷丰二一添作五,一人占一半,如今要行此事,也得你同意。”
云旗看了看令仪,瞬间将她心意了然于胸,不由叹了口气:“姑娘还是要做那件大事吗?依我的主意,眼下咱们的生意才稳,不宜激进。得陇望蜀只怕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