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烟(1 / 2)

且说博洛昨夜里睡得并不踏实,清晨也不等人叫,便早早起身洗漱,有奶嬷嬷替他梳了头,用金坠角绑了发梢。得安寻了两件长袍与他瞧,却都不满意。得安少不得又拿出两件崭新未上身的,还是不中意。

直到维桢差人来找他去吃早饭,才勉强挑一件黄栌色绣十团蝙蝠纹样的长衫,外罩一件紫檀色滚边烫金的小坎,出门前又朝那穿衣镜细照了照。

得安不得要领,赔笑问道:“二爷今儿怎么也打扮起自己来了?平日里,爷不是常说什么只正衣冠不正心志,万不可取吗?”博洛只是笑,也不理他,拔腿就走。

正房内,长顺坐在中央一张铺着团锦大坐褥的太师椅上,身边一张紫漆彩绘檀木大几,下首里却是空着,众子侄们皆坐在地上两排广式苏作的鸡翅木黑漆高背椅上。维桢亲端了茶来奉与长顺。

“孩子们都在,让他们小的服侍吧,你也坐。”长顺指指下首。维桢不敢就座,只欠身陪坐。

子孙辈聚在一处说笑倒也有趣,忽听门口的小厮掀起帘子:“大爷大奶奶来了。”说话间,额林布拉着令仪走进来,只有博洛和煜祺站起来,其他人只管坐着,笑说新娘子一来,新郎官的病倒大好了,只怕此前皆是相思之症。

额林布与令仪先向长顺行了大礼,问了安。

长顺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我早说过,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你们非不听。”说话间两个人已礼毕。

一个嬷嬷走上来,扶了额林布往离长顺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另有两个小丫头捧了两个雕花红漆盘上来,盘上一排七八个黄铜的水烟袋,最前面一个银制烧珐琅花鸟纹样的烟袋十分精致,与众不同。

令仪心知是长顺的,忙先拿起来,烟仓水仓都是事前装填妥当的。碧萱把个拜垫放在长顺脚前,令仪捧了烟袋走去跪下:“给太爷敬烟。”

长顺笑呵呵地接过水烟,令仪吹着了纸煤儿就要点上。素日她在家时,骏德倒常吸旱烟,这水烟原是只见过家里的老亲戚吸过,究竟不知底里,更没点过。因此那纸媒儿几乎烧出烟,也没点着。

额林布远远地看着,忍不住咳了几声,使眼色给嬷嬷。身边的老嬷嬷会意,才要去帮忙,只见长顺自接了纸媒儿,将一个小红布包放在令仪手里,笑道:“小娃娃不惯这个也是有的,难为你一片孝心,我已知道了。”

窘得令仪急忙磕了个头,碧萱扶她起身,拜垫便移向维桢。

“太太不吸水烟。”一个穿着略显贵气的妇人站在维桢身边,忙地提醒一句,维桢瞥她一眼,并不说话。

令仪暗自揣度,想来这人就是额林布口中的“孙姨娘”,原来是这样标致的美人,并不十分修饰打扮,却仍难掩容色出众。

早有小丫头托了一个粉彩描金的盖碗来,令仪慢慢跪下,接过盖碗,双手捧上:“太太吃茶。”

维桢且不接茶,仔细打量着令仪,又转头笑向长顺道:“托太爷的福,这碗媳妇茶我今儿也受用了。”说着接过茶来抿了一口,便搁在大几上,又从孙姨娘手里接过一个红布包,塞进令仪手里,“瞧瞧,这嫩白的皮肉真可人疼,这孩子的手这样小,手小好,手小抓宝。你与额林布早早得个麟儿,我们将军府也早早地四代同堂。”

令仪也依礼磕了头,往下便是额林布的叔父们,令仪按长幼座次依序敬烟磕头。大家也都另有表礼,足闹了两顿饭的工夫,就只剩下博洛和煜祺未受礼。

令仪低眉顺眼,尽量不触及博洛的目光,好在她是正室长嫂,并不用跪敬,令仪从漆盘里捧出烟袋,微微躬身,双手递过去:“给二叔敬烟。”

博洛原该起身接烟,此刻却丝毫不动,只抬头盯着令仪,目光如寒星般冷凛。

方才令仪一进门,博洛便惊在原地。那个衣着华丽,旗头盆鞋的女子分明就是与他一起落难,以性命保他周全的茉儿。

博洛不能相信,目光便只落在她一人身上,这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似钢针,一针一针狠戳进他的心上。若不是长顺在座,他必不顾座上叔父母兄,定要抓住她问个明白。

众人见博洛即不起身,也不接烟袋,皆略有诧异,维桢忙打圆场:“小孩子家就罢了吧,他又吸不惯那个。”

令仪听说便要收回手,博洛猛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面上忽然带出一点坏笑:“大嫂子不给点上,我怎么吸?”

令仪咬了咬唇,拿过纸媒儿轻轻一吹,红红的火信儿便亮起来。博洛探身也不接烟袋,只叼住烟嘴,抬眼盯着令仪。

令仪深知躲不过,可心里越是想点着,手上的纸媒儿越是不得用。急得令仪双手微微发颤,眼眶里便渐渐有了泪意,只不敢让人瞧见,生生憋出一双红红的眼窝,额头大颗的汗珠顺颊而下。

博洛眼见令仪这个情形,心里竟莫名一痛,比刚才那针刺还疼上千百倍,神情便不似方才那样戏谑阴冷:“罢了,我自己来吧。”说着伸手去拿令仪手中的烟壶,谁知令仪只顾点烟,并没听见博洛的话,忽见他的手伸过来,心里一紧,手一抖,那烧着的纸媒儿瞬间滑落掌心。

一阵疼痛直钻心窝,令仪尚未反应过来,博洛却眼疾手快,一手弹掉火头,另一只手便有些不听使,刚抢到手的烟袋一个不稳掉在地上。水仓里的热水溅了一地,博洛急忙将令仪拦退一步。

“可烫着没有?疼不疼?”博洛拉起令仪的手细瞧,细白掌心被火头烫着了些,几个黄豆大的水泡立刻冒出来,待要命人取药,忽听见额林布轻轻的笑声,博洛方觉不妥,松开令仪的手。

额林布这一笑,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小叔子故意刁难嫂子,在旗人的旧历婚俗也在讲,尤其眼前新喜之时,只当是玩笑,并不算大事。

额林布笑过又重重地咳了两声。长顺看向他,面上毫无血色,便知他劳乏了,道:“烟也吸了,新媳妇儿也都见了,园子里早预备下一班小戏儿,让他小两口歇着去,咱们吃酒听戏到好。”

众人忙附和着,煜祺却突然跳起来,恼怒地指着博洛:“都是二哥哥闹的,我的烟还没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