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照办吧。”刘彻道。
“——”竇婴沉默,仍点头,淡漠地答了一声“诺”。
“丞相!”江神猛地抬起头,不解而又错愕地看著拋弃了自己的竇婴,他张张嘴,似有话要脱口而出,可是,终究没有出口。
“江公,你好好去杀虎燧吧,莫要再胡言乱语,惑乱了人心,搅弄了大局,惹怒了陛下,便真是死罪。”竇婴鹰视著江神道。
“——”江神眼中的不解和错愕转瞬之间就成了畏惧,千言万语堵在了胸口里,再也不敢吐露半个字,整个人也瘫坐在地上。
“江神,你放心,你的品秩仍为两千石,若是能建功,朕会让你官復原职的,”刘彻说完,挥了挥手说道,“现在便动身。”
“诺。”江神麻木地应答道,他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便如丧家之犬一般走出了未央殿,走进了雨中,背影仓皇,垂垂老矣。
群臣全都侧脸看著此人的背影落寞地消失在雨幕之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兔死狐悲:之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此公了。
而且,殿中群臣面上虽平静如水,內心却是惊涛骇浪。他们从皇帝的身上隱隱约约嗅到了別样的气息:蠢蠢欲动、急不可待。
江神只是少府,可毕竟是九卿啊,皇帝虽然有罢免三公九卿的权力,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草率:说到底,仍然是因“言”治罪。
当初,皇帝想要罢免田盼丞相职,那可是实实在在抓住了对方的几大罪啊,哪像今日,仅仅因为几句“妄议”,便罢了九卿
而且,丞相和御史大夫就在殿上,皇帝却视他们为无物,从头到尾未徵询他们的意见:直接“独断专行”,又置他们於何处
“咳咳咳!咳咳咳!”刘彻重重的咳嗽声將心思浮动的群臣拽过来,后者知晓皇帝有话要说,纷纷坐直了,生怕自己被问罪。
“陛下,当顾好龙体。”竇婴倒是故作镇定地问了一句。
“嗯,风大,吹得冷,把殿门关上吧。”刘彻不经意地说道,侍立一边的荆连忙高声地传令,自有持刀的郎卫从两侧跑过来。
未央殿厚重的大门在一声乾涩的“嘎吱”声中,缓缓合上了,它不仅挡住了殿外的冷风淒雨,也挡住了本就微弱的昏昏日光。
一时间,整个大殿便暗了下来,反而更冷了些。群臣心中直犯嘀咕,皇帝这又是要做什么呢,后殿之中不会埋伏了刀斧手吧
“点灯。”刘彻再点头,毫无情绪的声音仿佛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甚至带著一股腐朽之气。群臣有些惧,惶恐地东张西望。
“诺。”荆领命之后,立刻带著几个小內官去点燃殿中各处的宫灯。
隨著这些內官匆匆地来回移动,殿中渐渐亮了起来,气氛却更阴森。
当荆拿著火摺子准备去点燃皇榻两侧那几盏连枝宫灯时,刘彻用眼神阻止了他,后者立刻吹灭火摺子,安静地退到了一边去。
於是,刘彻的身形面目仿佛化作了一团,融入了模糊不清的黑暗里:群臣看不清、猜不到他在想什么,畏惧之心便也更深了。
隱在黑暗里的刘彻,看著满殿的朝臣因为这个小小的把戏噤若寒蝉,心中很得意,这是先帝教他的本领,他要的便是这结果。
“诸位爱卿,是不是觉得朕因言治罪,是堵塞言路的恶行,不可取”刘彻问道。
“——”殿中鸦雀无声,无人敢置喙。
“上书进言,本是诸公匡扶朝纲之举,可归根结底,当有所限制,不可捕风捉影,更不可论心不论跡——”
“樊千秋率领云中城军民在汉塞奋战,胜负未可知,便有人按耐不住,上书弹劾,欲捉拿其下狱问罪——”
“朕虽然想维护樊千秋,可江神进言,附和者甚眾,朕亦是左右为难,险些下旨,酿成错抓功臣之失——”
“朕治江神之罪,並非治其进言之罪,是治其迂腐不明却要妄议兵事的大罪,说是要稳定军心,实则是扰动军心——”
“若边塞將士在外杀敌,江神之辈在內妄议,何人又能安心,何人又愿奋勇,何人愿护我边塞,何人愿为国沥血——”
“诸公大可议议,朕让江神到边塞当一燧长,可有不妥之处”刘彻痛心疾首道,这一番言语,比殿外的秋雨更猛烈,浇打著朝臣。
“——”张汤率先在榻上向拱手行礼,由衷地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等不如。”他先前对皇帝的腹誹此刻自然也是荡然无存了。
“我等亦已知罪,不当听信江神所言,附议其妄语。”又是韩安国这御史大夫先言,其余的朝臣再紧隨其后,整整齐齐地向上请罪。
“诸公——难道只有此罪尔等好好想想,可还有別的罪过”刘彻不依不饶地问。
此言如惊雷,让群臣又惊,今日的皇帝果然与往日不同,竟也像一个將军,对溃退之敌穷追猛打,不留半条生路或者退路啊。
“朕甚很是心寒,樊千秋起於微末,为民奔走,为国流血,为朕效劳——虽然出身低微,言行过急,但赤子忠心不可疑——”
“诸公熟读经书,许多还出身世家,却只见起其微末小过,不看其肱股之功,稍有挑动,便群起而攻之,欲诛之而后快——”
“究竟出於公义,或是出於嫉妒——唯有诸公自知,唯有天地可鑑!朕今日不再追究,望诸公引以为戒,休要再犯这过错。”
臣子有匡扶皇帝言行之责,但皇帝更有申飭臣子过失之权。
殿中群臣中的多数人是明事理的,刚才被江神等人挑动,才会出列对不在场的樊千秋出言抨击。
如今,刘彻这番话直击要害、鞭辟入里,自然將这些受鼓动的朝臣斥得是哑口无言、
无地自容。
“罢了,此事朕亦不追究了,望诸公引以为戒,日后莫要让私利蒙住忠心,成为朋党的工具。”刘彻故意重读“朋党”二字。
这两个字的分量可比刚才那些话重多了,如同一道霹雳落在了群臣的心头,他们双眼更清明了,纷纷向竇婴和韩安国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