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局那份大合同,是真金白银砸下来的,整个下河村都跟着炸了锅。
祠堂白天是粉条厂,晚上是夜校,这会儿灯火通明,成了全村的议事堂。
地里收回来的土豆钱,加上钢厂结算的票证,红红绿绿地堆满了八仙桌,晃得人眼都花了。
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个个脸膛涨得通红,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钱,那光都快冒出来了。
“乖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摞一块儿!”
“开春能给娃扯身新衣裳了!”
“还能割几斤肉,过个肥年!”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的全是好日子的盘算,空气里混着汗味和一股子钞票特有的油墨香。
陈秀英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慢悠悠盘着那根油光水滑的拐杖,脸上瞧不出喜怒。
她在等。
等这股子喧嚣的热乎劲儿,自己个儿降下去。
等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堆钱票上,挪回到她这张老脸上来。
她才把手里的拐杖往青石板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钱,是挣着了。”
陈秀英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压住了全场。
“但这日子,才刚开了个头。”
她目光扫过一圈,把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收进眼底。
“我有个打算。”
“用这笔钱,把咱们村的粉条厂再扩一扩!”
“去城里,买机器!”
“把这手工作坊,彻彻底底弄成个正经厂子!全公社,不,咱全县头一份的机械化厂子!”
这话一出,满屋子先是死寂,随即“嗡”地一下,炸开了。
“买机器?”
“那玩意儿得多少钱啊?”
“我的乖乖,机械化……那不是城里大厂才有的宝贝吗?”
村民们的眼里,惊奇混着狂喜,是对一个不敢想的未来的憧憬。
可就在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娘……”
是刘芬。
她死死拽着自家男人陈建国的衣角,探出半个脑袋,小声嘟囔。
“咱、咱现在有钱有粮,好不容易安稳了,还折腾个啥呀?”
“那机器……都是些铁疙瘩,万一不好使,或者坏了,那钱不就全打水漂了?”
“我看,还、还不如把钱分了,各家过好各家的日子,钱在自己手里,心里才踏实嘛。”
这话一出,屋里头那股子刚烧起来的火热劲儿,兜头被浇了盆冷水,“刺啦”一声就灭了大半。
陈秀英眼皮都没抬,就那么冷冷地瞥了过去。
大儿子陈建国被她这一眼看得脖子一缩,脑袋垂得更低了,压根不敢跟她对视。
刘芬的话音落下,好几个刚才还手舞足蹈的村民,脸上也多了几分盘算,开始互相递眼色。
“是啊,芬儿说得对。”
“钱还是攥在自个儿手里最稳当。”
“这万一厂子没办成,钱也没了,咱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穷怕了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
那点刚被点燃的雄心,被对未知的恐惧,轻而易举就给浇灭了。
支持“分钱”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居然盖过了刚才的兴奋。
陈秀英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既贪婪又畏缩的脸,看着自己那个眼神躲闪、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大儿子。
她捏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都绷了起来。
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