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笑了一下。很平常的一个笑,像是看见了漂亮的华灯,又或者被什么笑话招惹了。益阳眉间一紧,扬起的手便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当年冬令节上的一见倾心,定陶纪家里的定情,他主导了他们的每一步。爱她也好,娶她也好,都不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日拳脚相向。世事无情,会改变很多东西,但益阳经历过生死,见遍了人情冷暖之后,却隐隐明白有些事情,不值得自己为之改变。
比如一个变了心的女人。
他缓缓放下手掌,松开一直紧紧攥着的她的头发,突然觉得一片虚无,一切都毫无意义。闭上眼,“滚!”
手边名贵的波斯金壶扔了出去。
夜色在静悄悄地流逝。
他靠在床头,必须用全部的力量才能压制下胸口的气血翻涌。过往的那些事情,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灵台清明,魂魄飘飞,穿越情障,重重跌落在那片血海之中。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被紫岳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昏迷了七天七夜,仅靠这胸口一丝温意,生生又活了回来。不想死,是因为还有牵挂。他麾下将士的亡灵将他从地狱里托举了出来,他要为他们报仇。从恢复神智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事情被一遍一遍地重放,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谁设了局,谁通了敌,谁在背后下黑手……漫长的时间里,他除了躺在**等待伤口愈合身体恢复之外,便是不眠不休地想着这些事情。他心里有一个名单,谁该死,谁该生不如死,一一印刻着。只有两个人他无计可施。
一个是璇玑。他自己选定的妻子。就在苏醒后的第三天,紫岳和青山拐弯抹角地想要告诉他那个消息,却被朱岭一言道破:“王妃入宫了。”
另一个人,就是夺去他所拥有一切的那个,他的君上,他的父亲。
“伤都好了?”一个声音冷冷地问。
益阳一惊,那声音如此熟悉,并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天色已经蒙蒙发亮。皇帝就站在窗边,璇玑站过的地方,负着手背着光,远远瞧着他。
“陛下!”益阳挣扎着下床跪拜,额头碰到地砖的时候才发现动作还是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趴在地上半天动不了。
皇帝穿着天青色的道袍,脚踩千层底老布鞋,鞋底磨得半旧,鞋面上却隐约还能看见用黑丝线绣上去的八卦纹。踩着这双鞋的脚在益阳面前来回走了两圈,终于站定,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像是三清圣人一般,不带人间的烟火气息:“还趴着干什么,贪地上凉快?”
“陛下不叫,儿臣不敢起。”
“儿臣?!”皇帝讥讽地冷笑,“儿子,臣子,你大概哪样都不想给朕来当吧。”
这话说得又诛心又刻薄。齐王趴在地上,浑身一阵寒意掠过。这就是在他九死一生地回来后,他的父亲给他的第一句话。
“起来吧。你趴在地上腹诽朕,不如有什么话当面说。”
益阳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例行的谢恩此时看上去无比虚伪空泛,他磕了一个头,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
自然不敢坐,只能垂手站着。天光一点点漫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也不知是因为这一夜的情绪跌宕,还是因为这一跪一起耗费太多力气,脸上竟然有着一丝血色。
皇帝后退一步,像是极怕从他身上沾染了什么似的,拉开两人的距离。“璇玑来过了?”
“是。”有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撒谎,天眼洞彻着一切。
皇帝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反倒踱起了步。房间的另外一头是两个硕大的书架,毕竟是皇子曾经读书的地方,经史子集一概齐全。他走到书架前,随手翻开一本书,一本正经地翻看着。却忘了拂晓时分暧昧的光线,哪里能看的清一个字。“这里的陈设还是按照以前的样子收拾的。”书页翻动间,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益阳一愣,不明所以。这话实在不好回答,又不能不接,只好躬身回道:“是。”
这样的敷衍并不能让皇帝满意,他皱眉瞧了益阳一眼,又说:“朕记得你小时候在这里写字,嫌桌子太高袖子会扫到砚台,就在脚底下垫了两块砖。你看,是不是这两块。”
益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书桌下叠着两块雕了荷花图纹的青砖:“是。”
皇帝摇头冷笑:“你身子受伤,怎么眼神也不大灵光了?这是我让人重新找的。原来那两块砖早就不知哪儿去了。”
益阳盯着砖发怔,细细想了半天,猛然有些明白了话外的意思,心头一动,朝皇帝看去。一天里的初光正落在他的身后,因为修道常年披散在背后的头发里银丝闪烁。记忆中威严疏冷的父亲,也已经是个老人了。
他扶着床沿又跪下去:“谢陛下费心。”
皇帝半转过身来盯着他瞧,神色里闪过一丝迷茫,却立即回过神来:“这么喜欢跪,就跪着好了。”他索性走到床边,将被子往里一推,自己撩着袍角在床沿上坐下,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独子:“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是怕我要你给十七万将士抵命?”
“儿臣罪责,万死难偿,只恨只有这一身一命,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足以为十七万虎贲将士抵命,儿臣不怕。”他并没有回答皇帝的质问。这两年做什么去了?要简单说只有两个字,保命。不止是要养伤,还要隐藏行迹,在没有搞清楚到底是谁下的手之前,只有假装成死人最安全。
奇异的是皇帝也没有追问下去,显然这句话仍然是虚张声势地兜圈子,顺着益阳的回复,他只是淡淡哼了一声,说:“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接下来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默。天色渐渐大亮,内侍们在外面来来回回地走动,发出窸窣的声音,却没有人敢真的进来打扰。益阳这一夜跪了起起了跪,早已经精疲力竭,脑中一片混沌,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揣摩皇帝幽微难明的心思。他全部的力气都放在了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上。当身体终于撑不住要摔倒的时候,几乎本能地伸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样东西,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像是有东西从袖子里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皇帝将那样东西捡起来,就着天光打量。
是一支玉雕的孔雀攒,孔雀开屏,染着七彩,做工细致精妙,取料却算不得最好。“你做的?”脸沉了下来:“从小就喜欢这些**巧计的玩意儿。”
益阳没有说话,吃力地笑了一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摔了下去。
皇帝几乎是立即就站了起来,急向后躲,不料腿上一紧,这才察觉不知何时被他拉住了腿。儿子就趴伏在他的脚下不省人事,手上的力气却还在,皇帝试了两下都没有挣脱,再低头看了看他,心里一软,便不再挣扎,反身又安然坐下。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益阳的半边脸。颧骨高高凸起,眼下青团深重,看上去十分憔悴。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从未曾好好正眼看过这个孩子,这是他的独子。皇帝突然心中一痛,刚刚软化的心瞬间坚硬了起来。他突兀地站起来,从益阳手中拔出自己的脚,沉声喝道:“来人!”
早就候在外面的人闻声进来。
皇帝轻飘飘扔下一句话离开:“好好照顾,再出事唯你们试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