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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再世为人(2 / 2)

也亏得蝶舞口齿便给,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虽然还缺少不少细节,天市总算弄明白了那日之后的事情脉络。

白云道人十分有趣。在蝶舞喋喋不休地说话时,他一直把着天市的寸关,指尖时轻时重,两只手轮换了两三遍,又顺着天市的手腕一路摸经脉摸到手肘窝里。蝶舞一路说得热闹,天市听得有悲有喜,他既不嫌蝶舞刮噪,也不嫌天市情绪起伏,只是笑眯眯地不把指尖离开天市的脉。

天市起初不大习惯,但因他无所表示,而蝶舞所说又是她迫切想知道的,渐渐便也就由他去了。自己只顾着一个劲儿追问:“王爷说搬到这儿也三个月了。那他那些公务也不管了?纪家的事情到底怎么收的场?”

“哪儿能不管了呀。王爷把您送到这儿,转天就要回京城,是白云道长死活留他在这里住了七天,才把伤稍微治了治,临走都只好了三四成。”

白云道长到此时才开口:“两成。”

天市一惊,“他受伤了?”

蝶舞惊觉说错话,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无助地望向白云道长。

白云道长半无奈半生气地:“身中三刀,肺经断,脊柱伤,不过留了条命罢了。”

天市只觉耳边嗡得一声响,似乎不相信听到的话,怔怔又重复了一遍:“肺经断?”

她心情忐忑,如同暴雨中的蛛网般飘摇零落,心跳血流都变得急促起来,白云道长终于无奈地放开手,“接好了。就是欠保养,如果咳嗽咳不死,就死不了。”

“那脊柱伤……”天市茫然地发问。

“他昨天不是见过你了吗?”白云道长惊讶地反问,“难道你没看见,他站不起来吗?”

天市只觉眼前一黑,“咚”地一下栽倒在床下。

蝶舞赶紧去托她的身子,只来得及碰到她身上的带子。

白云道长已经了然,叹了口气:“那孩子就是不想让你这么难过,才不告诉你的。”

天市被蝶舞扶起来,靠在床边歇了会儿,缓过劲儿来:“他在哪儿?”

蝶舞为难:“既然王爷不想让您知道,您就装装吧。别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天市充耳不闻,甩开蝶舞的手下床,“我要见他。”

脚一落地,就差点又摔一跤。膝盖软弱得像豆腐一样,天市死死用胳膊肘顶住床柱才没再摔一跤。喘息片刻,力气恢复了一点,她用手扶着,慢慢向外挪。

蝶舞急得手足无措,问白云道长:“老神仙,这可怎么办?”

白云道长呵呵地笑:“都只剩下半条命,让他们在一起,好歹凑成一条整命。”

蝶舞跺脚,却无可奈何。

白云道长叫住天市:“丫头,你等一下。”他拿出一颗药丸递过去:“吃了。”

天市迟疑地看着他不动。

他笑起来:“放心吧,这个吃了不会睡觉。补气益中,让你有力气去见益阳。”

天市这才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放入口中。一股辛辣之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差点儿流眼泪。如果不是想起之前喝的药里那丝甜意,又想起良药苦口的话来,她几乎差一点儿把药丸吐出来。

闭着眼睛吞下去,药丸所过之处,留下一串辛辣的痕迹,仿佛火线般烧进了胃里。片刻之后,热力遍布全身,天市只觉一时间精力充盈,腿也不软了,手也不抖了。“谢谢……”就连声音听着也中气十足了。

白云道长呵呵笑起来:“看来效果不错。记住,药效只有两个时辰,不过也够你走到他那儿的了。来吧,跟我来。”

蝶舞见拦不住她,也只好认了,过来搀扶了天市往外走。

出了门才发现这是个临水的屋子,门楣上挂着块匾:烟波致爽斋。

此时刚刚日过三竿,阳光正好,水波粼粼,一片银光拥着远处的苍山,宛如碧海鳞光中的方丈仙山。天市久不见阳光,仅仅看着水面便觉刺眼。但她仍舍不得挪开目光。水面上送来的风清新舒爽,带着阳光的暖意,将她心底盘桓不去的雪地寒意略微驱散了些。

“道长真会享福,这地方住着,难怪会成仙呢。”

白云道长哈哈笑起来:“不过是官宦人家休养的地方,这儿可成不了仙。”他走起路来,袖子在身后款摆,迎风鼓**,飘飘欲仙。天市的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赫然想起当初在定陶别馆的山顶,第一次见到紫岳的情形。那年轻人身着宽大的袍服,三尺宽的袖子也是这样被山风鼓**着,直欲振翅飞去。如今当日那少年人已经真的不在这人世了,物似人非,天市心头剧痛,怔怔落下泪来。

蝶舞轻轻碰她手臂,将天市从惨痛回忆中拽回来。“难得老神仙准你去见王爷,还不快跟上。”

天市这才收敛心神,跟着白云道长沿着水边的木栈走去。

木栈是缘着水岸修建的,蜿蜒曲折,经过亭台楼阁,时有小桥山坡。天市心痛万分,想着他既然站不起来,又是如何穿越这些阻碍在夜里去探望自己的。

她想着心事,偶一抬头,忽见山坡上一处水榭,与太后相和宫中的布置十分类似,进而再一想,当年在定陶别院也是见过的。于是恍然大悟,这里,不过是摄政王为璇玑修筑的另一处秘巢罢了。

摄政王就在水榭当中。白云道长侧身引臂:“就在那儿,你自己去吧。”他拦住蝶舞,笑道:“让他们小两口说去,你别掺和。”

天市红了脸,低声道谢,沿着木栈朝水榭走去。

刚走近水榭,就看见有两个侍卫身着黑衣,肃立在水榭之下。两人面容凝肃,不怒自威。天市当年在摄政王的府上见过,认得是朱岭和青山,便冲他们点了点头,想起紫岳,不由又红了眼眶。

不料青山看清是她,哼了一声,面带怒色扭过头去。天市当他怨自己累死紫岳,心中难过,也不再搭讪,低头向前走去。朱岭过来拦住她的去路。

天市此刻心中满满全是那人深夜见她时的点点滴滴。他那连绵不绝的咳嗽,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若无其事的言语。每多想一点,心便更痛一点。想要见到他的心情就更坚定一些。

但她也不急。心头太沉重,急也急不起来,反倒前所未有地镇定。

望着朱岭的眼睛,她声音虽低,却不容置疑:“我要见他。”

青山怒目而视,刚要开口,被朱岭制止。朱岭指着旁边一块石头:“坐。”

天市倔强起来:“我这就要见他!”

朱岭不为所动,仍然指着石头,“坐。”他向来不爱说话,惜字如金,但眼前这女子神情中有些什么东西令他的心没来由地一动,终于勉为其难地解释:“有人。”

这回天市听明白了,是说里面在见人,需要略等片刻。她笑了笑,低声道谢后乖乖在石头上坐下。

朱岭侧眼瞧着这个女子。青山的怒气不是没来由的。如果不是她勾引博原,博原便不会背叛摄政王,也就不会有那一日的惨烈。那一天,当他们带着大军冲进纪氏别馆的时候,被空旷雪地上那血腥惨烈的一幕惊呆了。饶是从军多年,见惯杀阵的他们,也忍不住浑身发冷。

博原死得最惨,舌头被人咬断。紫岳身中万箭,刺猬一样趴着。他和怀中这个女子被箭串在了一起。然而那女人竟然没有死。

水榭中的动静惊动朱岭,将他的思路拉回来。

门帘掀动,一个中年官吏从里面退出来。

天市赶紧站起来。

那官吏隔着门帘,又冲里面拜了拜,这才转身朝外走。朱岭青山执礼恭送。那官员看了一眼天市,面无表情地走了。

天市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人的目光,仿佛刀子一样,充满了不屑鄙夷和愤怒,和青山如出一辙。

她清泠地笑了一下,心中反而生出一种决然来。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了,也已经没有需要顾虑的了。从定陶到苍山,这一路她丢盔卸甲,终于没有了任何束缚,只剩下了他。

“我能进去了吗?”她问,语气平稳,将一切外人的目光屏蔽在外面感知不到的地方。

朱岭默默让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