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埃德蒙公爵之死
北境的夜寒如骨,霜戟城的高塔沉於风雪之中。
书房內,一盏微弱的灯烛摇曳著,在厚重的窗帘上映出斑驳光影。
埃德蒙公爵坐在那张熟悉的高背椅上,厚毯裹身,却依旧止不住手指的轻颤。
他的身影如干枝,已不见几个月前那如城墙般的伟岸。
他抬手慢慢將那瓶黑药倒进酒杯里,苦味与烈性混在一起,一口饮尽,刀绞般的灼烧顺著脊骨盘旋。
但埃德蒙却没丝毫皱眉,只是默默看向对面的墙。
那里有北境地图、家族世系图,还有三幅画像。
父亲贝尔特兰,七昼夜不眠不退,与三位雪誓长老血战至终,至死手握长枪,
兄长奥登,温和寡言,却在蛮族南侵时为掩护主军,用尽最后一丝斗气引爆敌军首领。
长子梅克,死於大叛乱,被叛徒引爆魔爆弹,整座战台化为灰,连骨灰都未留下。
埃德蒙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早已泛黄的记忆。
那时他还年轻,血气方刚,身披银甲立於霜戟城楼上,曾怒斥兄长奥登。
“吸引敌军这件事交给我!家族的荣耀,不能在你手里熄灭!”
而兄长只是沉默不语,最后带领铁骑踏上那片山岭,直到身影消失於滚滚战火。
那一夜后,他接过了霜铁之剑,也接过了整个北境的命运可现在回首三十年守边生涯,他看到的却是:
大叛乱中断裂的城墙,赤誓狂徒焚毁的议政厅,那些被剥皮吊死的北境文官,在雪谷最终冻死的骑士。
他还看到虫尸之灾后,被腐化魔气爬满的城市、以及父母將病死孩童埋进雪地的颤抖背影。
他亲手命令烧毁十七座疫区城镇,以封锁虫疫后续扩散,还亲手签署了將数万难民拒之门外的“生存守则”。
最后是蛮族全面异变后,如潮般涌入的敌军。
长著骨刺的冰霜巨兽,燃烧怒火的藤缠蛮族,还有那在天幕下嘶吼咆哮的冰霜巨人。
北境成了无数人的墓地。
埃德蒙缓缓睁开眼,痛楚尚未散去,甚至更重了一些。
他望向那张掛在墙上的旧画,画中那位金髮碧眼的中年人,正与他在战场上背靠背而立,身后是燃烧的雪原。
恩斯特奥古斯特,当时他还没成为帝国皇帝。
那时的自己才十四岁,与奥古斯特並肩出征蛮族寒原。
奥古斯特拍著他的肩说:“你就是未来的北境之盾。”
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也为帝国守了一辈子北境。
可最近十年,他却开始怀疑,自己与埃德蒙家族,是不是帝国弃子。
当帝都的粮援迟迟不来,当军需一再削减,当北境的战死数字堆成雪丘,而帝都却忙於斗將分权。
埃德蒙明白,他们从未打算挽救北境,只想让它—当成一面盾牌。
北境之盾,真是一个讽刺的称號。
但他仍深爱著这片雪地。
这片白霜覆盖的土地,这些寒夜中苦苦劳作的人民,这些一手一脚筑起城墙的工匠,用命守护的骑士。
可他不喜欢这个时代。
一个让骑土变成金幣、让荣耀变成令牌、让忠诚变成愚钝、让人命变成牲畜的时代。
而他曾以为那是他要守护的东西,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尸体穿了件新袍子。
“我死后—北境,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问题埃德蒙思考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可他不愿让这片土地隨他一同埋葬。
而脑海再一次中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脸一一路易斯卡尔文。
这个女婿在艾米丽的口中,总带著那种不可掩饰的敬爱,听她描述路易斯仿佛如传说中的圣人一般。
他最初只觉得是小女孩眼中的滤镜,没太在意。
但接著,是自己在赤潮领安插的探子不断带来的情报。
这些探子都来自他最信任的老部下,他们有的偽装成流民,有的成为赤潮的官员,也有断锋骑士团的骑士。
但他们带回的消息,一致到让他起疑。
太这位年轻的领主,乾净了,太正面了,太完美了。
“一个开拓领主,三年內接收十万归民、重建耕地、军工齐整、领民忠诚—
若是演出来的,未免太完美了一点。”
所以他也怀疑过,这些只是面子工程只集中在几个地方。
他甚至吩咐过一位信任的老骑士,亲自走一趟赤潮的边缘领地,看一看是否有一致,还是只有核心领地才这样。
结果那位老骑士回来时,只说了一句话:“那地方,是我愿意退休养老的地方。”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演戏能演一月,能演一年,但能演三四年能演一辈子
能演得连农夫都眼含敬意能演得一个难民都不愿南逃
埃德蒙望向那张地图,赤潮领那一片,已经从灰白涂成了红色。
他不想承认,可又不能否认。
路易斯做到了他年轻时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短短几年內將流亡者收容,將野地开垦,將骑士拧成一股绳。
至少在路易斯的治下,那些人过上了自己曾无法给予的生活。
或许在路易斯手上的北境,会迎来新生吧。
想到这儿,埃德蒙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
“艾米丽——”他喃喃著。
那是他最聪明、最固执,也最像她母亲的孩子。
埃德蒙本打算在自己死前都不打扰她,不打扰那个正孕育新生命的她。
在这场註定结束的舞台剧中,不让她看到自己老去、崩塌的模样。
可现在他却突然想见她,在这几天这种想法总是反覆。
赤潮与霜戟之间,隔著战后重建的泥泞与废墟,更隔著北境日夜不息的寒流。
让她涉险太自私了。
可他仍然.—想见。
沉默许久,埃德蒙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像生锈的盔甲,在静夜中发出咔咔咔的轻响。
“算了吧。就让我最后———.再自私一次吧。”
他伸手,打开身侧的书柜,用了好一会才將暗格拉出,
那里面静静地躺著一封早已封好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