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的日子,像滴入浩瀚汪洋的一滴墨,缓慢晕开,却难以改变整片海域的颜色。半年光阴,就在沈穗儿日复一日的“静养”、偶尔“试毒”、以及那无人知晓的蛊术修炼中,悄然滑过。
在旁人眼中,冷宫彻底成了一潭死水。
皇帝自那次“夜探失败”后,似乎真的将沈穗儿彻底遗忘。
不再有询问,连象征性的笔墨供给都成了内侍按旧例执行的例行公事,再无特殊关照。这落在后宫众人眼里,便是圣心已彻底收回、沈穗儿再无翻身之日的铁证。
最初因“血经”和“发疯”带来的关注与议论,渐渐平息。妃嫔们失去了盯梢这座荒废宫殿的兴趣,毕竟,一个注定老死其中、并且似乎真的疯癫了的弃妃,已不配成为她们的对手或谈资。
她们的视线,很快重新投回了那流光溢彩、永远不乏新鲜话题的真正舞台——皇帝的身边。
新一轮的勾心斗角如火如荼地展开。
谁新得了赏赐,谁在宴会上出了风头,谁的父亲兄弟在朝中得了提拔,谁又因一句话惹了圣心不悦…
细小的波澜在后宫这片永不平静的湖面上荡漾开来,吸引着所有的注意力。
人们总是善于遗忘,尤其是对失去了价值的过往。沈穗儿这个名字,连同她曾带来的惊艳、恩宠、以及最后的疯狂与争议,正逐渐被新的风波覆盖,褪色成一段模糊的宫闱旧闻。
冷宫,愈发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岛。
然而,无人知晓,这座孤岛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沈穗儿的脸色逐渐恢复,并非红润,而是一种玉石般的冷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的生机。
她的眼神愈发沉静,偶尔流转间,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幽光,那是与诸多毒物乃至更诡谲之物长期相伴后留下的微妙痕迹。
阿颜依旧定期“当值”,送来不易察觉的“补给”。冷宫院落里,那些看似杂乱生长的草木,形态越发奇异,散发的气息也愈发难以捉摸。
夜间,偶尔会有极其细微的、窸窣的异响,并非鼠蚁,而是更危险的存在在活动。
藏情之依旧时常出现,他的态度复杂难辨。有时依旧冷嘲热讽,试图激怒沈穗儿,看她失控;有时却又会在她因试毒而明显虚弱时,带来一些真正有助于缓解反噬的药材,虽然总是以极其恶劣的态度扔给她;有时,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思索什么。
沈穗儿照单全收。
嘲讽,她淡然以对;药材,她默默使用;他的窥探,她视若无睹。
外界的遗忘,正是她所求的屏障。无人关注,才好暗中生长。半年的沉寂,非是认命。
耐心,是她最不缺的东西。
冷宫偏殿,午后的阳光透过破窗,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沈穗儿正屈膝坐在地板上,指尖轻抚着一只通体黝黑、尾钩森然的毒蝎。那蝎子在她指间异常温顺,仿佛不是剧毒之物,而是家养的小宠。
藏情之抱臂倚在门框上,冷眼瞧着这一幕,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涌了上来。她对这毒物倒是比对人还好。
他眸色一暗,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缕极细的劲风精准地打在那毒蝎的尾钩上!
毒蝎受惊,本能地猛地一蛰,毒刺瞬间刺入沈穗儿莹白的指尖!
“嘶……”沈穗儿轻轻抽了口气,蹙眉看向瞬间泛起乌青的手指。
藏情之嘴角刚勾起一丝得逞的冷笑,准备看她如何手忙脚乱地解毒或是痛苦不堪。
下一瞬,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见那方才还凶悍无比的毒蝎,竟像是被什么更恐怖的东西反噬一般,身体猛地一僵,随后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竟直接从沈穗儿指间跌落在地,八足蹬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死了。
被沈穗儿的血毒死了。
沈穗儿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那点乌青,又看了看地上死透的蝎子,脸上不见丝毫惊慌,反而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一脸错愕的藏情之。
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低柔,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她用那根被蛰伤、微微肿起的指尖,虚点了点地上蝎子的尸体,目光却盈盈落在藏情之脸上,语气轻缓,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内容却淬着冰冷的毒:
“藏情之,你看这蝎子……”
“像不像你呀?”
藏情之瞳孔骤缩,一股寒意夹杂着滔天怒意直冲头顶!
像他?
像他一样,以为能伤到她,最终却自作自受,反被她轻易碾死?!
“沈、穗、儿!”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周身戾气暴涨,“你找死!”
沈穗儿却毫无惧色,甚至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暴怒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枚银针,刺破指尖,挤出几滴颜色已然恢复正常、却依旧带着淡淡异香的血液。
“玩笑而已,何必动怒?”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句能气死人的话不是出自她口,“你看,我都没事。倒是可惜了这小家伙……”
她瞥了一眼地上的死蝎,惋惜地摇摇头:“徒有凶悍,不知分寸,死了也是活该。”
字字句句,听着像说蝎子,却像无形的针,精准地扎在藏情之的心头。
藏情之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立刻掐死这个总能轻易点燃他怒火的女人!可他看着她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再看看地上那死得透透的蝎子……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他。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在她面前,落得了和那只蝎子一样的下场,挑衅,反噬,自取其辱。
沈穗儿低头继续慢悠悠地处理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口。
争吵不过,算计不过,连武力威慑似乎都成了她眼中的笑话!一种极度挫败下的恼羞成怒,混合着前世今生的不甘与那股扭曲的占有欲,轰然爆发。
藏情之猛地制住沈穗儿,不顾她瞬间冷冽的眼神,强行将一瓶软筋散灌入她口中。
药力发作极快,沈穗儿只觉得浑身力气如潮水般褪去,身体软绵绵地不受控制,连指尖都无法抬起分毫,只能无力地倚靠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冷锐利。
“沈穗儿,”藏情之的手臂如铁钳般禁锢着她,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胸膛与墙壁之间,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恨意与一种无法掩饰的情动,“你真能无动于衷吗?”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近乎粗暴地抚过她的脸颊、脖颈,所过之处,激起她身体本能的颤栗,却无法激起她眼中丝毫波澜。
他俯首,带着惩罚意味的吻重重落下,不是缠绵,而是啃噬,如同野兽标记所有物,在她唇上留下刺痛和血腥味。
沈穗儿浑身无力,如同傀儡般任他摆弄调戏,唯有眼神始终冰冷。待他稍稍退开些许,她才极轻地喘了口气,声音因药力和方才的纠缠而微哑,却字字清晰:
“如果是指激怒我,”她直视着他翻涌着风暴的眸子,“你成功了。”
藏情之嗤笑一声,指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语气充满了不屑与一种病态的得意:“那又怎样?沈穗儿你能奈我何?”
此刻她全然无力,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他倒要看看,她还能凭什么嚣张!
沈穗儿并未挣扎,甚至没有试图避开他的钳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深不见底,仿佛穿透了此刻的狼狈与禁锢,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和寒意:
“不管你是仙是魔,”她一字一顿,“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我会踩在你高昂的头上。”
不是说前世被我踩在脚下吗?那这一世便也如同前世一般,将他彻底践踏于脚下。前世有办法,这一世肯定也有。
藏情之瞳孔一缩,眼底掠过一丝忌惮,随即被更汹涌的怒意覆盖:“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沈穗儿却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冰冷而倨傲。
“机会,”她轻声纠正,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强势,“从不是你给我的。”
“是我自己争的。”
空气骤然凝固。
藏情之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却只看到一片沉寂的、可怕的自信与决心。
即使身陷囹圄,内力全失,任人宰割,她的灵魂似乎依旧高傲地站立着,从未真正臣服。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更用力地禁锢在怀中,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她碾碎,融入骨血,彻底消除这份令他恐慌的威胁与迷恋。
冷宫的日子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循环。藏情之开始察觉到自身的不对劲。
起初,只是偶尔的心悸。像是有细针在心头轻轻刺扎,转瞬即逝,他归咎于近日情绪波动过大,或是修炼时岔了气。
但很快,那刺痛变得频繁而剧烈起来。毫无预兆地,心脏会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一种莫名的空虚和渴望。
“旧伤罢了。”藏情之对自己说,眉头紧锁。他试图运功调息,却发现内力对此毫无作用,那痛楚源于更深的地方,缥缈难寻。
藏情之盘膝坐在冷宫最僻静的角落,周身法力流转,氤氲出淡淡的黑芒。他花了整整三天三夜,试图强行逼出体内那搅得他心烦意乱、心痛难忍的“旧伤”根源。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额角青筋暴起,眼看就要触及那丝诡异的、盘踞在心脉的异样感——
忽然,周遭的一切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像水中的倒影被风吹皱。
藏情之猛地睁开眼,惊愕地发现自己刚刚运转到最关键处的法力,竟然倒流了?!
不仅法力倒流,连他这三天三夜耗费的心神、忍受的痛苦,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
他依旧坐在原地,姿势未变,但体内法力充盈平静,就像就像他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始修炼一样!
他怎么给忘了?沈穗儿能使时光回溯。3
“沈、穗、儿!”藏情之瞬间明白过来,咬牙切齿地低吼,猛地看向不远处窗边正在插一瓶枯枝的沈穗儿。
沈穗儿仿佛才听到他的声音,慢悠悠地转过头,一脸无辜:“藏公子,何事动怒?”她拿起一根形态嶙峋的枯枝,比划了一下,“可是嫌我插的花……碍着你的眼了?”
藏情之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修炼三天三夜!她一个“时光回溯”直接给他打回原形!
几日后,藏情之学乖了。他决定不修炼了,就盯着沈穗儿,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他假意靠在廊柱下闭目假寐,实则神识高度集中,锁定着殿内沈穗儿的一举一动。
他感觉到沈穗儿起身,似乎朝他这边走来。他心中冷笑,屏息凝神,准备在她靠近时骤然发难。
然而,他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任何动静。
不对……
周围的空气流速好像变了?光线角度也……?
藏情之猛地睁开眼,只见廊柱更加斑驳腐朽,庭院里的杂草疯长了足有半人高,屋檐下结满了蛛网,整个冷宫破败得仿佛过去了……很多年?
他僵硬地转头,看向殿内。
沈穗儿正坐在一张看起来新了不少(相对而言)的桌子旁,慢条斯理地绣花?!
看到藏情之醒来,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岁月痕迹”的温和笑容:“藏公子,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沉,足足三年了。”
藏情之:“!!!”
三年?!他不过是闭眼假寐了一会儿!怎么就三年了?!他下意识探查自身,法力毫无寸进!寿命倒是真真切切地少了三年!
“你……”藏情之指着沈穗儿,手指都在发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穗儿放下绣绷,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关切:“藏公子可是睡迷糊了?唉,这三年间,皇帝都选了一次秀了,御花园那棵老槐树都被雷劈了,物是人非啊。”
藏情之只觉得眼前发黑,头疼欲裂!这女人!居然用时间快进这种手段!白白浪费他三年光阴!
诸如此类的事情,开始屡见不鲜。
藏情之好不容易找到一本古籍,刚看到关键处,眼前一花,书页上的字迹倒着飞速翻动,直接回到了封面!
他精心培育一株用来试探沈穗儿的毒草,眼看就要开花,沈穗儿路过时“不小心”洒了点水,下一秒那花苞瞬间绽放、枯萎、化为飞灰——仿佛走完了它的一生!
他甚至有一次发誓要跟沈穗儿耗到底,不吃不喝盯着她。结果沈穗儿当着他的面,慢悠悠地吃完一盘糕点。
然后……时间快进,已经能辟谷的藏情之差点虚脱!
藏情之彻底没脾气了。
他空有一身法力,能翻江倒海,却拿这诡异的时间操控毫无办法!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放在时空滚轮里的仓鼠,拼命奔跑,却抵不过沈穗儿随手拨弄一下轮子。努力?修炼?计划?在沈穗儿面前,都可能瞬间归零或加速到毫无意义。
“沈穗儿……”他揉着发疼的额角,看着那边正悠闲给一盆新换的毒草浇水。
心又开始疼了。
有时她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侧影沐浴在淡金色的日光里,睫毛低垂,神情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柔和的专注。那一刻,心脏的抽痛竟奇异地缓和了些,仿佛被那静谧的画面抚慰。
有时,她会在庭院里缓慢地练习一种古怪的步法,身姿轻盈,裙裾微扬,像一只即将翩然起舞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