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从来没有这般低声下气过。他拼着仅存的力气，靠近般若，想要拉她的手。可般若触电般缩了回去。
“不原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般若嘶吼着，退开一步。
她定定地看着他，无法想象十年相濡以沫，温存以待得十夜却日日夜夜想的是怎么离开她，怎么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离去。假如她没有撞见那一丝破绽，她甚至连十夜最后一面都不会见到。
般若吸了吸鼻子，苦笑：“十夜啊，你总是对我绝情，也该轮到我对你绝情一次了。”
“我……”
十夜想要说什么，却被般若抬手打断：“不必解释，你的行为就是你的解释。从你抛弃我们的那一刻开始，我与你之间便恩断义绝，再无可能了。”
“是吗，恩断义绝……”十夜苦笑：“这样，似乎也不错。”
他一直都在推开般若，直到最后推不开了，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般若被他这份笑意惹怒，也意识到确实一直是自己在追着他跑，是自己一定要强求，一定要勉强。造成这份苦恼的其实是自己。于是怒火陡然就熄灭了不少。
般若平静道：“的确，是我一直在逼你，是我自以为是，自作自受。你原本早就已经完成了你的计划，是我一直在破坏，是我让你不得不想出这种方法来摆脱我。原就是我错了。我今天来，就是来补救的。”
十夜蹙眉：“如何补救？”
“面对鬼母，你总说自己没有办法逃离，可是我告诉你，办法一直有，她一直都存在。”般若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我，才是代替鬼母最好的方式。”
“什么？你……”不等十夜说完，般若便快他一步，闪身来到了长孙玉茗的面前。
一个无动于衷的木雕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放在从前，二人绝不会站在一起。长孙玉茗对般若的敌意可以从任何地方看出来。可是如今看着，二人站在一起却又十分和谐。和谐到……就好像二人之间本来就有什么特殊的联系，让她们之间的气场如此相似。
如出一辙的清淡冷漠的眉眼，仿佛万事万物都已不放在心。
般若回身，看着十夜：“我在四万四千年前就已经完成了代替鬼母的仪式，我不需要任何力量相助，就可以直接接替鬼母，坐在她的御座之上。我永远都会是鬼母接纳的第一选择，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
“不行！不可以！你……”
十夜想要上前，却被般若一掌定在了原处。
巨大的透明结界宛如一个金色的透明牢笼，将十夜禁锢在原地，就连天空中疾驰落下的雨水也隔绝在外。
般若的脸上有水滴，明明是雨水，却像在流泪。
般若根本不在乎，因为她现在不可能再为十夜流一滴眼泪了。
她素手抚上青藤玉树的藤蔓，藤蔓在触碰到般若的那一瞬间，有些许瑟缩，但很快，就像是嗅到了最喜欢的血液一般，迅速向般若涌去。
王舍城的根基永远向往般若的血液，但般若还差一点点。
十夜原本没有那么担心，就算般若曾经拥有代替鬼母的资格，可现在并不那么容易，直到他看见般若抚上了长孙玉茗的胸口，他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你怎么会知道？不行！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可你有什么资格不允许呢？”般若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不看十夜，也不看任何人，只是目无焦距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般若五指变得尖利，宛如刀尖般的指甲划破长孙玉茗的胸腔。
胸腔破裂，一颗黑色的、散发妖冶气焰的果子露了出来——那是南陀伽耶阴面最邪恶的果子。被长孙玉茗吞下，成就了她所有的力量。
“十夜，你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隐瞒我、背弃我，到了这个时候，你又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般若将她胸口跳动的黑色魔果掏了出来，而后，摆在十夜面前。一瞬间，风云变幻，天地仿佛在随着般若手中的魔果而颤动。
缠绕着长孙玉茗的藤蔓消失，全部往般若手里汇聚。长孙玉茗的身体从巨树之中脱离，而般若却渐渐被其吞噬。
般若看着手中漆黑得一团像心脏一样的果子苦笑：“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能这么笃定长孙玉茗可以代替鬼母？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猜对了。”
“她之所以能够代替鬼母，重要的其实并不是她对你的爱而产生的不甘心，而是因为她吃掉的这颗果子。这颗果子不是旁的，正是被你扔掉的，四万八千年前，我给你的那颗心。”
“那颗承载了对这个世界千万载恨意的心，因为你的一件衣袍化作了祥云，被我送给你。而后她便是世间最纯净最没有污染的祥瑞。可以助你消解鬼子天生所带来的诅咒印记。”
“可它被你扔掉之后，它不再有庇护和祝福，遵循着那几千万年的痛苦，长成了南陀伽耶上最邪恶的果子，而你……就是骗长孙玉茗吃下魔果的人。你就是她衣袍底下的影子，一步步地引诱她走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十夜啊，你真的没有心。”
他只有心计。
般若捏着果子，凝望着这颗足以毁灭世界的心脏，她是一切灾祸的根源。
从鬼母开始，她便是用尽了心力制造出她这么个怪物，想让她见识到这人世间最悲惨黑暗地一切而后代替她，永远在漆黑的地底沉眠。可喜的是，也因为这颗心脏，她认识了十夜。
她不仅见过这世间所有最美的一切，也拥有过这世间最痛苦的酸甜苦辣咸。
她该感谢十夜的。
是十夜让她有了经历这一切的机会。
她来这人世一遭，也不算太亏。
可是同时，这件事情由她开始，便由她结束。
般若：“这颗魔果，不过是你扔掉的，我的心。可是我的心在哪里，我说了算。这颗心，我要收回来。不会再交托于任何人。”
十夜的心瞬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从前未曾真正慌乱，直到般若挖出那颗心脏，他才真的乱了阵脚。
原来她已经猜到了一切。猜到了他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落子。
“不可以！停下来！般若，你回来！”十夜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向般若而去。可般若微笑着，将无所依仗的、昏迷着的长孙玉茗推到了十夜身上。
十夜的步伐被迫停滞，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他就似乎已经看不到般若的脸。
他只能从模糊的风雨里，听到她的声音遥远而空灵，仿佛与整座城市连在一起。
她说：
“十夜啊，你我纠缠几世，到头来，你依然不懂我。”
“你的神位不如我，力量不如我，你依仗的不过是我对你的喜欢，以及内心终究觉得愧对于你。可是这份喜欢，这份愧疚，在你选择永远离开我的时候，我就不打算再给你了。”
“十夜，你在坟冢对我说的那句话，我今日照搬送还给你——”
“十夜，你我纠缠几世，如今已经不爱你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所有的爱恨都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从此以后，你我将是陌生人。我们之间不再有感情、没有私仇，也没有饿鬼道千千万万条生命的怨恨。我会去履行我的职责，我的宿命。而你，也有你接下来必须要走的路。你我只当此生从未遇见。”
“我以第十三天佛陀的身份，最后留下三个宏愿。”
“我要饿鬼道重见天日，永归鬼界。”
“我要长孙玉茗魂魄重聚，法身重修，得升上神。”
“我要鬼王十夜……忘却一切。”
完）
坍塌的巨石块块碎裂，将过去的一切掩埋地底。王舍城外，十夜撕心裂肺，却再也喊不回城中的般若。
新生的王舍城从乱葬废墟中升起，不复过去的冷冽漆黑，整体色泽变得鲜艳而浓烈，一如般若心中曾闪烁着的光芒。两轮太阳一左一右，腾空而起，照亮了整个世界。
阳光下，道旁晶莹璀璨的露珠是曼陀罗华的结晶，满城摇曳的曼陀罗华曾被十夜当做礼物送给静夫人。
那时候的般若表面毫无波澜，实际羡慕得不得了。
原来高贵冷艳、不苟言笑的十夜也有这么浪漫的时候，愿意为一个女人将全城铺满鲜花，在黑暗绝境中散发生机。
她羡慕到不管他究竟将它们送给了谁，她都想要把它们永远留下。陪伴自己往后的一岁又一岁，一年又一年。
不论身处何地，她的世界，就该是如此光彩夺目，绚丽多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