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痕听见呼唤,强提一口气应道:“小楼,古姨在这儿……”苏小楼循声奔来,眼见古月痕倒在血泊之中,当即拔剑直指真机子,厉声道:“臭道士!若古姨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偿命!”
古月痕气息微弱却坚决:“快……杀了这臭道士,为古姨报仇……”
真机子冷笑一声:“臭丫头自寻死路,正好让你在黄泉路上与她作伴!”话音未落,剑尖倏然幻化三朵寒梅,分取苏小楼上中下三路要害。
却见苏小楼临危不乱,待剑锋及体,方才提剑划出一道圆弧护在胸前,正是三才剑法中的“风卷残雪”,将三朵剑花尽数化解。
真机子见她竟以本门剑法应对,且使得如此从容不迫,较之自己犹胜三分,心中既惊且妒。又过数招,苏小楼仍以三才剑法轻松化解他的凌厉攻势。真机子恼羞成怒,剑势陡然加快,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
苏小楼毕竟临阵经验不足,渐渐左支右绌,“哎哟”一声,肩头已中一剑。恰在此时,一道身影倏然而至:“小楼且在旁掠阵,待我替你诛杀此奸贼!”一柄长剑已接下真机子的攻势。
苏小楼闻声便知是武名扬。方才在英雄大会上见他现身,已是心潮起伏;此刻他再度出手相救,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武名扬同样施展三才剑法,但身法诡奇莫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身形乍大乍小,忽直忽曲,出剑竟比真机子更快,每每后发先至,将三才剑法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他始终点到即止,似乎故意不伤真机子性命。
真机子见昔日徒儿剑法竟已青出于蓝,妒火中烧,一股戾气阻塞心口,越积越重,终于“蓬”的一声破胸而出,鲜血飞溅,连站在圈外的苏小楼也溅了满身。
真机子软倒在地,口吐鲜血,浑身抽搐,这一次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武名扬剑指真机子,厉声质问:“我问你,当初收我为徒可曾出自真心?为何不肯倾囊相授?我为你杀了王好贤,整垮白莲教,你内心可曾真正看得起我?”
真机子知大限已至,索性坦言:“你心术不正,贪功冒进,根本不是练武的材料!何况我早知你投靠魏忠贤,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
武名扬闻言大怒,长剑连搠,在他身上连刺数剑。
苏小楼目睹此景,忽感莫名伤感,弃剑奔至古月痕身旁:“古姨,你还好么?”
古月痕面露诡异的笑容,声音虽弱却清晰可闻:“姓阎的,你也有今日……死在自己亲生女儿手中,滋味可好?”
此言一出,苏小楼、真机子及藏在草丛中的少冲、朱华凤俱是大惊。少冲猛然想起昔日种种线索:石宝山上毛亮等人评论的画像、西湖畔秦汉的疯言疯语、苏纪昌临终遗言,此刻终于连成一片——苏小楼竟是真机子与古月痕的亲生女儿!
苏小楼紧抓古月痕的手,颤声道:“古姨,你说什么?那臭道士……是我爹?”
真机子曾亲眼见秦汉溺死女婴,更不信古月痕会怀上他的骨肉,怎料眼前这酷似青年时期古月痕的女子竟是自己的女儿?他强撑道:“你休想骗我……”
古月痕气息渐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秦汉从未碰过我,怎会是他的孩儿?可笑你阎玄生,一生机关算尽,到头来父女相见不相认,死后连个捧灵的人都没有,哈哈……”
真机子气血上涌,脑袋一歪,就此气绝。古月痕笑声渐歇,一口气没喘上来,也僵住不动。苏小楼抱着她的身子又是输真气,又是摇晃,悲恸欲绝。
武名扬走近轻声道:“小楼,我不知他竟是你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将来。你能原谅我么?”见苏小楼不理,伸手欲扶。
苏小楼猛地推开他:“我的将来与你何干?滚!”
武名扬转问古月痕:“古庄主,我替你杀了这臭道士,还请告知,你扔掉的真是玄女赤玉箫么?”见她久无回应,探了探她颈脉,对苏小楼道:“小楼,节哀……你娘已经去了……”
苏小楼突然停下动作,目光如电,声色俱厉:“滚!从今往后,我再不想见到你!”
武名扬被她这般模样所慑,或许也心中有愧,只低声道:“你好自保重。”提剑黯然离去。
山风呜咽,卷起满地落叶,仿佛在为这段纠缠二十年的恩怨叹息。
少冲见武名扬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苍茫山色中,而苏小楼仍跪在双亲尸身旁低声啜泣。他正欲上前劝慰,忽闻远处传来清越人声:
“众生烦恼,皆因情丝缠绕。若要了却苦厄,唯有用慧剑斩断情缘。“
另一声音应道:“师妹自皈依峨眉以来,深得菩提妙谛。贫道参悟半生,始终勘不破的,便是这一个'情'字。“
话音渐近,只见已了师太与孟婆师联袂而来。苏小楼忽然止住悲声,整了整衣衫,走到已了师太面前盈盈下拜:
“弟子苏小楼看破红尘,愿脱苦海,恳请大师收我为徒。“
已了师太垂目凝视:“你可想清楚了?青春正盛,真要遁入空门,从此与古佛青灯为伴?“
苏小楼抬头望天,目光空茫:“苦海无边,这红尘处处都是伤心事。我父母一生杀孽深重,弟子愿终生吃斋念佛,祈求他们在天之灵能得到宽恕。“
孟婆师在旁叹息:“想不到古师妹竟有如此慧根的女儿,真是因果轮回。傅师妹便收下她吧。“
已了师太轻叹一声:“既然你一片孝心,贫尼便允了你。“她合十诵偈:“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少冲见苏小楼竟要出家,恐她是一时冲动,急忙上前:“苏姑娘,出家之事关乎终身,还请三思!“
苏小楼仰望长空,只见天高云淡,北雁南飞,淡淡道:“从今往后,我不姓苏,不姓秦,也不姓阎。我姓释。“
孟婆师欣然道:“古师妹性情乖张,没想到她的女儿这般温婉通透,很合老婆子的缘法。今后修行路上,也算有个伴了。“
少冲见她心意已决,只得默然。苏小楼从怀中取出一册青皮线装古书,递至少冲面前:
“我的武功皆源自此书。当年跛李等人苦苦寻觅不得,后来我参透诗中玄机,才得以寻获。如今于我已是无用,便赠予岳大哥罢。“
她想起当年流落江湖时,身为弱质女流,既无依无靠,又身无长技,不仅难报家仇,还屡遭欺凌。一次偶然翻阅前人手札,得知武圣王阳明曾两度隐遁九华山,并封有一座剑冢,隐约觉得其中必有玄机。
那时藏剑山庄已归阳明派所有。掌门蒲剑书醉心武学,梦想得到《武林秘笈》以称霸武林,将山庄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最后也将目光投向这座剑冢。剑冢深藏山腹,石门严丝合缝,旁有九宫八卦图案的转子,却始终无法开启。这剑冢显然设有极其精妙的机关,若强行破开,只怕会损毁其中珍宝。
此后江湖风波迭起,蒲剑书忙于应付五宗十三派与东厂的纷争,无暇顾及剑冢,藏剑山庄的戒备日渐松懈。
某个月夜,苏小楼潜入山庄,在剑冢前细细探查。起初毫无头绪,偶然发现十步外石墩上刻着一局围棋,纵横各八七路,以圆圈和叉子代替黑白棋子。她忽然想起那首字序错乱的“怪诗“,其字数正与棋局眼数相合。白子所处位置,恰对应诗中错字所在。
这棋局暗合九宫,除中宫外,其余八宫正对应八句诗。棋子或断或连,暗合阴阳爻象,每句诗便是一个卦象。她早已将怪诗字序理顺: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这似是建文帝流落江湖时所题。苏小楼灵光乍现,悟出棋子连断对应阴阳爻象,九宫每宫棋子恰成一卦。她按字序解出八卦,转动冢门侧的转子,终于开启了尘封百年的墓门。
冢中除武圣遗物,便是这部武林人梦寐以求的《武林秘笈》。苏小楼得此奇书,日夜勤修,终成一代高手,在玉箫英雄大会上一雪前耻。若非当年少冲让跛李掳她共同参详,她也不会偶然得见那本旧书,更不会解开这百年之谜,从一个弱质女流跻身当世顶尖高手之列。
如今,这一切尘缘,都将随她遁入空门而烟消云散。
苏小楼正要递过秘笈,孟婆师却倏然出手夺过。她随手翻阅几页,沉声道:“《武林秘笈》乃武功老人遗物,如今猿公已逝,此书理当归其独传弟子'死不了'所有。那老糊涂虽未必在意,但我这做妻子的,岂能不为他保管?”
已了师太欲言又止,最终对苏小楼道:“既已拜师,红尘中事便再与你无干。走吧。”
朱华凤暗自揣度孟婆师所言真假,眼见秘笈易主,少冲却神色如常,不禁替他惋惜。
已了转身离去,苏小楼走出数步,忽然驻足垂首。少冲快步上前:“苏姑娘还有话说?”
苏小楼抬首,眸中泪光莹然:“名扬误入歧途,死不足惜。但我恳求少冲哥哥一事——若他日他落入你手,请念在武将军份上,饶他性命。”
少冲一怔,未料她所求竟是此事。见她凄楚模样,想到这或是她平生首次相求,终是颔首:“我答应你。”
“还有句心里话……”苏小楼望了朱华凤一眼,“其实你与凤姐姐很是相配。”说罢疾步追向两位师太,身影渐消失在荒烟蔓草间。
少冲怅然若失,朱华凤轻声啐道:“她倒洒脱,将情债推得干净,自个儿做尼姑去了。”
下山途中,朱华凤忽道:“我明白了。”见少冲疑惑,她眼中闪过狡黠:“方才苏姑娘说有心事相告时,你定以为她要吐露衷肠,结果却不是,因此大失所望。”
“胡说!”少冲急道。
朱华凤笑吟吟走到崖边:“若我猜错,便从此处跳下。”
少冲急忙拉住她的手:“莫跳!你猜对了便是。”
朱华凤脸颊飞红,低声道:“我……我说笑呢。”
少冲叹道:“确实有些失望,但转念便笑自己痴傻。苏姑娘心中有无过我,从此再无相干。”他出神片刻,又道:“只望她遁入空门后,真能了却烦恼。”
将至石屋,忽闻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吕汝才在林中喜呼:“大王回来了!”但见数十白莲教徒围住石屋,七散人与祝灵儿皆在其中。
姜公钓持钓竿苦战叔孙纥的扁担,鲁恩双斧狂舞与刀梦飞缠斗,巴三娘与烟花娘子捉对厮杀。宋献宝竹棍对狗皮道人,王逸飞等人与担担和尚比试轻功。关中岳与一披发刀客合斗空空儿,吕汝才等人则在屋顶观战。
少冲疾步上前:“空空儿前辈,刀大哥,请住手!”见劝阻无效,转向灵儿道:“快让你的人停手。”
灵儿见到少冲早已心花怒放,当即娇喝:“统统住手!”
待众人停战,少冲问道:“可是你们先动手?”
灵儿指向关中岳:“五宗十三派捉了陆护法,我们便捉他们的人换。”
关中岳昂然道:“便是五宗十三派肯换,关某也不答应!”
身旁披发汉子朗笑:“好兄弟!谁要为难你,大哥第一个不答应。你若死了,大哥绝不独活!”
少冲惊道:“你是断魂刀马绝尘?”
那人慨然道:“正是马某。小兄弟还认得我,马某自己却快认不得自己了。”言语间满是沧桑。
少冲想起轩辕台上之事:“昨日从松云道人手中救人的,可是马大侠?”
关中岳道:“正是!那日石宝山下,大哥被松云道人击昏,众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实尚存一息。方才若非义兄相救,我早已落入白莲教之手。”
马绝尘冷笑道:“可笑那茅山道士以为见了鬼,夜不能寐,终致神智昏乱死于天坛峰,这也是他心狠手辣的报应。谁叫他害死……害死我两个爱子……”说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
少冲唏嘘不已,转问刀梦飞:“陆前辈武功卓绝,怎会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