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利的呼吸猛地一滞。
玛纳霏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归源塔水晶壁上的幻象,并非是凭空捏造,而是从闯入者的记忆里直接抽取的片段。
就像他能看见年少时的冰湖,是因为这段记忆哪怕早已逝去,却仍静候于回忆的溪底。
哪怕被岁月蒙尘,也能被塔灵轻易唤醒。
可华悦走过的地方,连最微弱的光影都没有——不是被他家精灵的力量驱散,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米可利猛地抬头,看向华悦被光勾勒的侧脸。
少年正侧耳听着什么,大概是艾路雷朵正用心灵感应与他交谈,前者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没有的,变不出来。
玛纳霏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米可利心头积压的迷雾。
那些曾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像散落的珠子被骤然串成线。
米可利突然想起过去的画面,想起华悦提及过去时的神情——
关都的天王交流赛,在谈及精灵对战时,少年面上掠过的一闪而过的迷茫,翠绿的眸子甚至会浮起几分类似“常识偏差”的疑惑;
还有某次闲暇时的谈话,当华悦对年少的游历经历夸夸其谈,大吾因好奇而追问他更多时。
「就……嗯,怎么说呢,我记得那会好像……嗐呀,抱歉,具体细节我有点记不清了。」
华悦略作思考后,却是突然含糊其辞起来,对方语气里的迟疑不似作伪,最后还是打着哈哈的糊弄了过去。
就仿佛在翻阅一本缺页的书,明明知道故事的前缀、页面该有的内容,可指尖触及时却只有空白。
米可利知道,华悦谈及义兄弟时,面上的柔软笑意是真的,可当话题跳出了具体的人名;
触及更广阔的“过去”时,这份流畅便会出现裂痕——
对方那短暂的迷茫、迟疑的眨眼,仿佛在检索缺失数据般的可疑停顿,也都不似作伪。
米可利的指尖在水晶壁上无意识地摩挲,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让他打了个寒噤。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念头,突然撞进米可利的心里——
华悦可能忘了。
或许那份短暂的空白与茫然,才是华悦真实的状态,就像一幅被撕掉了背景的画,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人物,悬浮在虚无里。
回忆这种对常人来说自然到近乎本能的事,于华悦而言,或许像是在解一道缺了条件的难题。
米可利望着华悦走过的水晶壁,那暗得像从未被光触碰过的深海,他突然明白了那份“突兀”的来源——
在这座以“记忆”为试炼核心的塔里,一个缺失了大半过往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那些被归源塔视为“生之悦”“爱之灼”“逝之恸”的根基……
在华悦的记忆里,或许早已成了被风沙磨平的石碑,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却读不出任何具体的文字。
这个认知出现的瞬间,就像被冰锥猝然刺入后颈般,米可利猛地屏住了呼吸。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带着近乎毛骨悚然的荒谬——
他从未想过,那个总能在混乱中稳住阵脚的少年、挥剑时眼神锐利如锋的好友,竟可能活在一片记忆的空白里。
心疼是有的。
想起华悦谈及过去时,面上那些短暂的迷茫;想起他对着空白水晶壁时坦然的背影……
米可利忽然觉得,对方那挺得笔直的背影,藏着一种无声的孤独。
可更多的是混杂着惊惧的沉重:一个连自己过往都有些记不清的人,是如何支撑着走到今天的?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里,藏着的是能让他更完整的拼图,还是会将他彻底击垮的暗礁?
米可利甚至不敢深想,华悦“遗忘”的原因。
是创伤后的自我封闭?还是某种力量刻意为之?或者是穿梭秘境留下的后遗症?
归源塔的混乱,污秽的步步紧逼,华悦那近乎本能、比现代大多数人还强悍太多的战斗直觉……
所有线索突然在脑海里纠缠成一团,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米可利轻轻吸了口气,将涌到喉头的涩意压下去。
怀里的玛纳霏似有所觉的抬起头,祂抬起小爪子,就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心灯的光芒柔和地落在他手背上。
他悄悄对玛纳霏摇了摇头,示意祂暂时别声张,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口隔着布料的“项链”……坚硬而富有韧性的触感。
通道前方的光线渐渐亮了起来,华悦似乎察觉到他的停顿般,回头无声望了他一眼,绿眸里带着惯常的平静。
〖怎么了?是累了吗?〗
下一刻,华悦一如既往的关切问询再次于脑海中响起。
〖先凑合一下吧,现在情况特殊。〗
他不知是脑补了什么,就借着身位掩饰,再次不由分说的塞了一管药剂进他手里。
〖没事。〗
米可利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尽可能保持自然回着。
他看着手中的鎏金药剂,只觉喉咙愈发紧了些,以及——心灵感应真是太好用了,简直是最棒的技能。
〖我只是在想,前面会不会有污秽设下的陷阱。〗
看着米可利的动作,华悦对他安抚的笑了笑。
〖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会让它们碰到你们的。〗
交流时,他依旧往前走着,脚步依旧,连心灵感应听上去都轻快许多。
〖走吧,早点到塔顶,早点结束这麻烦的试炼。〗
……
越过狭窄的黑暗廊道,多边形宽阔房间的轮廓在前方渐次清晰。
正中央有着尊巨大的青铜磬虽有破损,其边缘的缺口却像被精心打磨过般,在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踏入房间的刹那,玛纳霏突然从米可利怀里挣脱,直直扑向了石台中央的青铜磬。
头顶本跟随他们的心灯也随之动身,就一同飘至磬的上方位置。
细碎的莹蓝光点自上而下轻盈下落,落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时,竟晕开层层涟漪般的水纹,仿佛磬身就是一汪凝固的深海。
“铿锵——”
玛纳霏的鳍爪在磬身轻轻一点,清脆的嗡鸣如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层层叠叠的声浪。
声浪裹着心灯的银辉漫过众人脚踝时,大厅四周的墙壁突然褪去水晶的通透,显露出底下藏着的壁画。
那些沉睡了千年的色彩在声浪中苏醒,鱼群的鳞片闪着珍珠般的光泽,祭祀者的长袍褶皱里甚至能看见流动的光影。
米可利低头时,恰好看见脚边的壁画上,无数类弱丁鱼身形的鱼群正绕着一盏发光的灯游动。
而那灯的形状,竟是与玛纳霏的心灯分毫不差。
“玛纳霏好像认识这东西。”
他说着,目光亦追随着壁画延伸的方向望去——鱼群游动的轨迹在地面织成微光闪烁的网,最终指向大厅深处的阴影。
那里的石壁上还未显露出任何图案,像一块等待被点亮的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