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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 117 章(2 / 2)

甲兵得令,洪水开闸一般冲入人群。

这堂上官员连同随之而来的掾属书吏,约有百二十人,堂上甲兵足有二百之数,堂外还有千人,两兵控一官,很快就将他们挨个制住,分散开来,整齐地列了横纵三队。

韶音素手一扬,阿筠立即递上名册。

“想死还不容易?”韶音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名册,“你们别急,待会儿我挨个点名,一个都不会落下。不过,在送诸位下九泉之前,我得将话说了,好歹教你们做个明白鬼!”

她走下榻来,长裙曳地,缓步在这些男人间穿行。

“我谢韶音是个光明磊落的女郎,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之监国,的确前所未有,尔等无能,却也空前绝后,诸君之中但凡有一人能扛起社稷重任,这监国之位也轮不到我来坐。适才你们说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我倒要问问,尔等有谁做到了安邦定国?是庾少府、顾尚书,还是张廷尉?这话原样奉还给诸位。”

韶音说到这里忍不住发笑,挨个打量这些大义凛然的窝囊废,摇头道:

“咱们心里都清楚,今日聚衅,绝非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礼法纲常,不过是为了泄私愤罢了。自国朝东渡,门阀与司马氏共天下由来已久。而今天地翻覆,朱门纷纷凋零,唯我谢氏独善其身,你们看得眼热,心里妒恨,我能理解。”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韶音勾唇,“成王败寇,古来如此,诸君头前已经垂死挣扎过一回,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与祖宗有了交代,如今却还不死心,继续做些狗祟之事,这可就教人不齿了!”

“你们一定是想说,谢氏勾结胡人,德不配位吧?”

韶音回眸看向王沣,提前堵了他的话,“童谣若能为信,还要刑名做什么?律博士,你说是也不是?哼!大晋能有今日,谢氏、王氏、庾氏、郗氏……咱们各家都有份,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算账,你们算得清么!”

“风物长宜放眼量,诸位,江左初定,中原故土未收,该是向前看的时候了。”

韶音走得有些腿酸,扶着凸起的小腹,重新坐回上座,打量一会儿各人的脸色,淡淡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尔等今日造次,皆因我从前过于宽纵,若是不加惩罚,你们必定不会长记性!来人,给我将煽动谋逆的贼子庾悦斩了!”

“诺!”

庞遇应声挥刀,还不待庾悦再说什么,也不待旁人为他分辩——庾悦的脑袋已经与身躯分了家,腔子里的热血溅了顾衡荪和王沣一脸。

韶音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应的机会,厉声道:“拔刀!”

“唰”地一声,堂下甲兵抽刃之声合成一道摧心摧肝的锐啸,韶音笑道:“方才你们不都叫嚷着要以身殉国么?现在,本夫人就给你们这个机会!刀刃就在那里,你们撞吧!今日谁死在这里,我敬你是条汉子,必定为你请封,极尽哀荣——你们怎么还不撞?”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堂上这些人的血性本就十分有限,方才那股慷慨激昂的劲头一过,再目睹一回庾悦之死,胆气早去了一大半,维持站立已属不易,哪里还有撞刃的力气。

韶音存心羞辱他们,命阿筠拿上名册挨个点名,每点一人都要问一句:“汝偷生乎?”

待到全部问过,阿筠已经口干舌燥,而堂上济济衣冠,竟都无一例外地用行动做出了回答,好死不如赖活着,茍且偷生,他们最是擅长不过。

韶音不由哂笑:“留诸君在朝中也算是屈才了,若是派尔等带兵打仗,定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那王沣倒是能屈能伸,老脸一垮,当即哭了起来:“夫人仁慈英断,句句坦诚,实令我等愧疚,悔不该听信奸人挑唆,险些酿成大祸啊!……”

庾悦刚死就成了奸人,可见好死的确不如赖活。

王沣五体投地请罪,效仿者众。

要脸的只是跪下,沉默不语,不要脸的竞相嚎哭,攀比谁的嗓门更大。

“欸”,韶音语调上扬,莞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此事就此揭过,既往不咎。”

哭声戛然而止。

“夫人英明啊!”

“多谢夫人!”

……

很快,堂上又掀起了第二波哭声,这回的声音比第一波又洪亮了不少,一听便是心里有底、胆气雄壮之音。

韶音恨得牙痒痒,咬着牙,又清脆地补了一句“不过”。

“不过,你们也不要以为,朝廷离了你们就转不得了!庞遇,将人带上来!”

百官纷纷回头,只见一队青葛布衣之人从外边走进来,近前来看清楚了,却都是各司的文吏。

大晋的户籍大致可分为两类:普通民户,兵家子和吏户。

后两者地位低贱,世代因袭,几乎与奴仆无异。

士族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竞相攀比清闲,以勤政为耻。

政务所以能勉强维持,靠的正是这些文吏。

这些人出身寒微,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也不会写丽辞艳章,平生所学,皆是从实事中来。他们中一些出类拔萃者才干过人,受出身所累,一身才华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劳碌至死仍是一介奴仆。

赈灾那次,谢太傅便提醒过韶音,多留意这些人,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必然忠心报效。

韶音暗中留意了许久,从各司中优中选优,最后挑选出这些人来,今日就准备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机会。

“诸位”,她重新看向百官,“我今日召集尔等到此,另有一桩要事。”

百官看看那帮吏员,又看看谢女,一时间都猜不透她要做什么。

正待细听分明,那高坐主位的谢女却又不做声了,一张艳丽的面孔方才还如阿修罗女般透着股森森的鬼魅气,这会却忽然温软下来,咬着唇,眉尖微微蹙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双眼定定地望着一处。

堂外天光明媚,碧空如洗,映衬在一人身后,这人头戴兜鏖,身披明光铠,腰挎一柄乌沉环首刀,丈八身量,眉宇轩昂,气度迫人。

他是跟在方才那批吏员身后进来的,靠近门口的芝麻小官还以为他是禁军中的哪个将领,心里都忐忑着谢女那句“不过”,也就没有心思分辨这威猛武将姓甚名谁。

可是这人进来后却一步不停地朝前走,也不说话,只是不落睫地注视着上首的谢女,身上的甲胄一步一铿锵。

他最终走到她身后站定,岔着两条长腿,手里捉刀,模样像是她的贴身护卫。

头前几人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眼睛顿时就睁圆了,身体如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韶音喉咙哽住,觉得身上的那股狠劲儿正像冰壳般慢慢地融化,心一软就知道疼了。

她拼命地克制自己,许久才继续道:“建康破败,不宜再为国都;江陵险峻,可重新安放九鼎。今奉陛下旨意,迁国都于江陵,以图经略四海、收复中原失地。命诸卿即日着手此事,端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下方悄然无声,也不知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还是被方才那武将吓傻了。

韶音清了清嗓子:“诸位方才说公事缠身,我体谅你们的辛苦,特地为你们提拔了一位副官,协助尔等办理迁都之事。三月之后,当于新都考课诸位的德行政绩,你们的副官一道受考,若是诸位的考绩被他们比下去,你们的官也不必做了,早日让贤,早日回家莳花弄草、含饴弄孙,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她说完之后,又用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视线缓缓移向这边,忽而飞过地睃了身后之人一眼,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

李勖看见她的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鼻头仍努力地皱着,像是要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老一些、丑一些,好使底下的老家伙们不敢轻视。

老家伙们自是不会轻易同意,有一个白胡子的拉长了语调:“这个……时日如此仓促,不知江陵那边的宫室可否落成?我等风餐露宿都不要紧,陛下的龙体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李勖看见,他的小姑娘竖起了两道好看的眉毛,嘴巴微微一抿,已经做好了教训的准备。

他正等着听,她忽然回眸看过来,冲他眨了眨眼。

“愚蠢!”韶音声音清脆地教训王沣,“陛下圣德,茅屋草庐亦可为尧舜事,岂是你们能比的?”

王沣顿时哑了,另有一个老家伙又颤巍巍地擡起头来,“建康古来为龙气升腾之地,而江陵贫瘠,此事是不是还要再议一议,事关大晋百年基业,不可不慎。”

李勖想听他的姑娘继续说下去,她已悄悄地背过来一只手,指头微微勾着,像是兰花细长的花蕊。

李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递给她,她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一边摩挲着,一边继续娇声教训:“愚蠢!天子在哪里,龙气就在哪里,岂能本末倒置?”

“诸卿可还有疑问?”

她语气明显地急躁起来,柔软的掌心将他那根指头紧紧地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