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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第 114 章(1 / 2)

第114章第114章

李勖荣升太尉,最高兴的人是何冲,太尉府的宴会设在三日之后,在此之前,荆州诸人到何冲府上小范围地庆贺了一回。

一贺他官拜荆州刺史,心愿得遂,二贺众人不升不降,平安是福,三贺姓李的终于要走了,荆襄大地云开雾散,无限风光更在来日。

何冲郁郁数日,一朝闻听喜讯,真是心底无忧眉宇宽,几杯酒落肚后,整个人红光满面,席间谈笑风生,亲手弹奏一曲琵琶,为众人高歌酣饮助兴。

他这个荆州刺史只是个单车刺史,并没有都督兵马之权,江陵太守陆泰心内不安,见他如此,也不好过早扫兴,暂将心里话按下不提。

几轮推杯换盏,诸人耳盈丝竹,腹饱鱼脍,均有醉意。

襄阳太守方俊秀为人粗豪,不拘小节,不知听邻座说了什么,击盏大笑道:“我早就说过,李勖不足为惧!诸位见他入荆后都做了什么,游山玩水、宴饮作乐罢了!襄阳一行,咱们的李太尉只到营中匆匆一瞥,草市上却盘桓良久,买了整整一大车的妇人游戏之物啊!某问他,将军何故如此,诸位猜他怎么说的?”

“他竟然说,’内子喜爱,博她一笑!’”方俊秀猛拍大腿,“何其可笑乃尔!以小观大,所谓英雄之器,可是有些名不副实!我看呐,他所以迟迟不归,不过是想趁机多盘剥些而已。”

他这粗声大嗓一出,周围的谈笑声都被压得低落了下去,何冲面色不豫:“慎言。”挥手教歌舞退下。

丝竹一停,满堂酒酣耳热骤然转冷,歌舞伎们迈着小碎步,鱼贯撤出。

雪肤乌发的领舞者行在最后,长长的曳地纱裙流水般拂过陆泰的靴面,宛转回眸,脉脉含情。

方俊秀对冷场满不在乎,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蜜炙牛心,嚼得两腮鼓囊,乜眼瞥着何冲,“何公那只宝弓,某多番讨要不得,上回却在太尉府里看见了,听说太尉笑纳之后,便与何公结为兄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何冲满脸喜色尽收,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旋即恼怒地盯向陆泰。

陆泰回神,急忙摆手,示意走漏风声者另有其人。

有人不明所以,低声询问邻座:“能与太尉称兄道弟,也算是折辱么?”

邻座神秘一笑:“不是称兄道弟,是称弟道兄!”此人右臂骨碎,整条胳膊固以竹片,外缠厚厚一圈细葛布,不能弯曲,只能以左手持盏。

问话的人嘶了一声,瞟了眼他的患处,咧嘴评价道:“当真是跋扈至极!”

这位邻座露出个古怪的神情,秀美双瞳隐含神往,嘴里却咬牙切齿:“士可杀,不可辱。”

一小片交头接耳声中,何冲的脸色愈发难看。

陆泰趁机道:“何公,太尉荣升,按说该由我等设饯行宴为他庆贺,可太尉却坚持在府中摆下宴席,名曰答谢我等。愚以为,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要做些准备才稳妥。”

“不错!方太守只见李勖游山玩水,殊不知,他每次出行时皆携带舆图。这些天来,江夏、武陵等地,各关隘险峻之处皆有太尉府的斥候前去勘绘,襄阳郡四战之地,想必更是不会例外。”

接话之人阔面大耳,身材臃肿肥圆,两眼却炯炯有神,乃是南蛮校尉何新,何冲堂弟。

何新朝着何冲拱了拱手,忧心忡忡道:“李军人数虽少,却都驻在咽喉要处,我这几日一直留心其营垒动静,未见有拔营之意。太尉只说摆宴答谢,可不曾说过半句班师回朝之语,如今徐凌军正驻在城外江津,日前又有另一只北府军已抵达江夏口……”

江夏口控遏襄阳,他说到这里斜睨了方俊秀一眼,继续道:“陆太守所言有理,刺史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该做些防备才是。”

何冲面露犹豫之色,被他们二人说得有些踌躇不定,“若真如公等所言,太尉意欲何为?”

如今圣旨已下,赏罚既定,何冲想不出李勖还能有什么所图。

司马杨期以谋略著称,席间一直安静不言,至此才慢声细语道:“太尉想要什么,这不好说,太尉担心什么,显而易见。何公,若换您是李勖,可能安心撤兵?”

何冲不快,“我已竭尽诚意,他还想如何?”

杨期撚着唇上一撇髭须,微微一笑:“太尉在建康时不杀荆州俘虏之将,可说是宽仁优抚之举,如今汪道铎、岳震、陆琦几人既已卸甲归田,又被他劝说出山,官复原职,这就不是优抚二字能解释的了,只怕是另有深意。”

这话点到为止,自然有人闻弦音而知雅意。

汪道铎、岳震、陆琦这三位宿将,皆是何穆之旧部。

何冲与何穆之叔侄不睦,荆州亦隐隐划分成两道阵营。

此次何穆之兵败自杀,他的心腹死的死、散的散,何冲这边可谓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诸人只顾着弹冠相庆,没注意到李勖已经不声不响地复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

杨期冷眼瞥着方俊秀,“某没记错的话,那三个如今都在襄阳军中,足可见,太尉襄阳一行,并非只是买些妇人之物。无情未必真豪杰,前朝魏武亦分香卖履、留恋妾妇,非无谋略,是大英雄能本色也!方太守与其着眼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不如看好自己麾下三军,免得被人窃走虎符还懵然无知!”

“杨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俊秀将杯盏摔得粉碎,猛地拔出佩剑,他接连被何、杨二人指责,不快已甚,酒气上头,便欲斗殴。

众人急忙将他拉住,好言相劝,他兀自气喘咻咻,嗔目怒视杨期,不肯落座。

杨期按剑冷笑。

何冲恼怒拍案,“够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给我坐下!”

方俊秀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佩剑。

陆泰道:“何公,杨司马之言引人深思,三日后的太尉府宴,我看还是……”

“行了!”

何冲烦躁地将他打断,“我乏了,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请回。”

“何公,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不慎啊!”

“走吧走吧,容我再想想。”

陆泰还想再劝,衣袖被杨期拉了一下,冲他微微摇头。

一行人步出府外,陆泰邀杨期过府一叙,杨期扶头道:“适才贪杯,恐头疾发作,改日再登门叨扰。”揖礼后登车而去。

“哎?……”

犊车远去,陆泰只得撂下手,叹口气,回头看了眼何府门口火光黯淡的风灯,心中那股隐隐的忧虑益发成了不祥的预感。

回府见到雪肤乌发的美人,陆泰这才想起来今夜之期,他早就没了兴致,草草应付几下了事,少顷发出鼾声。

“太守?”枕边人推他。

陆泰勉强撑起眼皮,含糊道:“近日公务繁忙,身体实在是有些疲乏,睡吧。”

“太守!”玉光娇嗔一声,起身拨亮了烛火,“允诺之事,怎好食言?”

陆泰挡着眼睛,有气无力道:“美人儿体谅些罢,只你一人已教在下腰膝酸软,再无余力招架旁人。”

“太守心中忧虑,婢如何不知?今夜引荐之人,正可为太守解忧。”

陆泰放下手,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凝视着眼前肤白胜雪的丽姬,声音已冷:“我心中有何忧虑?”

玉光不见惧色,只掩唇一笑,娇声忽扬:“姐姐还不进来?太守已经等急了。”

话音刚落,帷幔外现出一方婀娜身影,朝着这方摇曳而来。

来人的脸庞被床前烛火照亮,却是个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与玉光一般的雪色皮肤,墨发黑瞳。

陆泰心里一惊,撩帘探身而视,旋即惊讶道:“你……你是从前跟在何威公身边,后来又被谢氏买走的那个舞姬?”

凝光敛衽施礼,“一别数年,陆郎别来无恙?”

“你们……你们是……”

陆泰惊疑不定地看着相貌神似的两人,一个猜测才浮上心头,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刀身镂刻一条昂首吐信的金蛇,乃是鲜卑慕容氏的族徽。

原来巫山故友、云雨新朋,皆是鲜卑异类。

陆泰背脊发凉,“尔等意欲何为?”

凝光笑道:“故人重逢,郎君好生薄情!莫要紧张,妾从太尉府而来,是有一事告知陆郎,李勖并无班师之意,三日后的宴席之上,他将宣布伐燕,军书在此,太守名列前茅。”话语间扬手掷来一卷文书。

陆泰展开一看,不由微微色变:不唯他一人,各郡太守几乎个个榜上有名。

燕都广固远在东极,千里之遥,一去不知几年能得回返。昔年何威北伐,一路泥泞跋涉,运粮掘井,冒风赶雪,疏通河道,还不到胡境,将士饥饿冻病而死者已有大半,其中困苦难以言喻,至今思来仍旧心有余悸。

“建功立业不就是为了安享荣华富贵?陆郎已届天命之年,若是一不小心折损在沙场上,岂不令妾痛惜不已。”凝光循循善诱,“更何况,李勖忌刻,早就居心不良,安知不会借此机会将荆州旧人洗刷一清?”

陆泰被人说中心事,暗自恼怒,一把将那文书掷在地上,冷冷道:“尔等真以为,仅凭着三言两语和一卷死物就能欺骗于我?”

“太守可以不信”,玉光轻笑,手中匕刃在陆泰颈脉上来回刮蹭,“听闻李勖最恨守将盘剥军饷,若是教他知道了您的所作所为,您或许就不用跟着上战场了。”

“陆公以为我是危言耸听?”玉光将檀口移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府中西序有一间密室,其中紫檀木文函尚在否?前年剿蛮,折损千人,陆公将伤亡将士的头颅砍下,伪作敌军首籍,以牛车载回,上报晋廷邀功,讨要了多少赏赐?那里面记得一清二楚!”

陆泰大怒:“贱人,你威胁我!不要忘了,此乃太守府邸,内有护卫、外有府军,重重把守之下,就凭你们两个如何能全身而退!”

“陆公息怒”,玉光的匕首在他耳后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春葱玉指点按其上,蘸取一点鲜红,涂抹在唇上,幽幽道:“若能刺杀李勖一人,则大燕无忧,荆州无忧,陆公亦无忧。两国修好,边境安宁,百姓之福。一箭双雕之事,怎么能算是威胁?”

“刺杀李勖?哈!”陆泰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几声,“他若是能轻易近身,尔等为何不去?”

玉光道:“鸩杀亦可。”

陆泰还是那句话,“尔等为何不去?”

气得玉光柳眉竖起:“懦夫!”匕首入肉半分。

凝光擡手止住她,柔声道:“李勖凶悍多疑,的确很难对付,既不能直接将其除去,何不假他人之手?”

见陆泰眼神中流露出询问之意,凝光笑着在他身侧坐下,低声道:“何冲得众人之心,若是他恰好死在太尉府的宴席上,群雄必然义愤,公若能借机煽动,则事可成矣。”

“世上岂有以一当百之人?双拳难敌四手,若是群豪一拥而上,李勖必死无疑。”

“只要他一死,北府将群龙无首,自当作鸟兽散。”

“何冲才能平庸,优柔寡断,不堪方伯之任,陆郎早该取而代之。”

……

胡女温声细语,犹如毒蛇嘶嘶吐信,每个字都淬着剧毒,欲要晋室山河动乱,要陆泰铤而走险,豁出一条老命去赌一把。

“可是陆郎,你不赌一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早就知道,三日后的宴席是一场鸿门宴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凝光格外善解人意,一对黑得妖异的眸子似是能看透人心底所想,“你是不是想,若是将我们两个都杀了,今夜这件事就过去了?”

“那你可就想错了。”她抖出一张帛书,在陆泰眼前晃了晃,“看清了么?你们这些汉人大官,没有一个干净的,我们能威胁你,也能威胁别人。三天而已,我们都有谁,潜伏在哪座府邸,你查得过来么?”

凝光收起那帛书,拍了拍陆泰的脸,“若是陆郎不想做,妾也不欲多加为难,荆州群豪,岂能没有一人是丈夫?陆郎不愿冒这个险,总有人愿意。”

胡女走后,房中仍萦绕着残余的脂粉气,若非脖子上的划伤火辣辣地刺痛,陆泰还以为这是一场夜雨秋灯下的鬼狐噩梦。

他在卧房里踱步到深夜,走一圈是听之任之,走两圈是拼死一搏,走三圈是得过且过,走四圈是勉力一试……直到二更鼓悠远的梆声打破了这个循环。

陆泰头晕目眩,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面握着许多东西,都已经与血肉、与他这个人生长到了一处,割舍一点,都是要了他的命。

不知不觉间,他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凶相,缓缓攥起拳头,一咬牙,高声道:“备车,去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