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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 112 章(1 / 2)

第112章第112章

韶音被他这一封信弄得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谢太傅以为她不懂的道理,她其实都懂,以为她没听过的流言,她其实早就听了满满一耳朵。

何氏逆乱已平,荆州望风而降,接下来自当优抚降者,早日班师回朝。这个时候,换谁在李勖的位置,都会首肯与何氏的联姻,如此不费一兵卒即可稳定上游人心,将来登上大位也多了一方助力。

好处不止如此,一旦与何氏联姻,将来还可借何氏制衡谢氏,以免他一家独大。事已至此,就算谢氏再不情愿,这口窝囊气也得忍了,平分秋色总比鸡飞蛋打强上许多。

不纳妾的男子本已罕见,没有三宫六院的皇帝更是稀奇,李勖既有问鼎之意,加之年纪尚轻,没道理拒绝何氏的联姻。

流言之所以能够疯传,背后总有几分可以服人之处。

都说何冲之女何宪正当妙龄,行止有将门之风,洒脱明媚,不拘小节,深得李勖之心。李勖自入荆后便一直亲自教导她骑射,是以来往何府甚为频繁,之所以迁延不归,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位如花似玉的佳人,想要在荆州完婚之后再班师回朝。

一时之间,何李之好的传闻甚嚣尘上,韶音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岂能没有耳闻。

这些流言描绘得有鼻有眼,甚至还有前因后果,听起来颇为曲折引人:据说何宪早与江陵相卢昱定有婚约,后又爱慕上了李勖,卢昱恼羞成怒,欲加轻薄,恰被李勖撞见,于是便来了个英雄救美。他将登徒子赶跑后就把佳人带回了自己的军府,温言安抚,闭户不出。当天夜里,李勖军府中传出老大动静,事后有人打听怎么回事,那帮侍卫个个都讳莫如深。

……

这些话韶音半个字都不信,与其说是何宪被带回军府,她宁可相信是卢昱被带回军府,至于那老大的动静是什么动静,大概或许是卢昱被打出来的惨叫吧。

李勖是什么样的人,韶音最清楚,谢太傅有句话说得对,“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这话一点都没说错,韶音也不觉的自己傻,经了这么多事,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这夫妻不做也罢。

世事混乱如斯,她和李勖都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心力辛苦筹划,生怕算漏了哪一步,从此万劫不复。

可人总有需要卸下心防的时候,对别人再如何诡诈翻覆,一旦对上那个人总要坦诚相待。若非如此,一人独行于世也就够了,不必非要用什么情爱之物将两个互相猜忌的人硬生生地捆绑到一处。

小情小爱如此,这天下大事大抵也是如此,说来说去离不开一个“诚”字。

阿父教了她许多权谋之道,可在韶音心里,谋总在次,事总在前。

惟至诚之道可以前知。

譬如这次赈灾,再怎么借机弄权、立威,赈灾这件事都要实实在在地做,要安抚百姓,让他们有衣可穿、有饭可吃、有屋宇可以遮风挡雨,否则,浙东迟早还会爆发第二次长生道之乱,届时有再多的党羽又有何用?

诚心为事乃是立身立国之本,否则,再多的权谋算计都是无本之木。

阿父谢太傅,舅父高陵侯,会稽王司马弘……庾家、郗家的各位长辈,这些人哪个不是庙谟高手?可是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算计得差点亡了天下。

李勖也算计,韶音如何不知道,郎君的心机一点都不比阿父少。可不同之处在于,他并非只会算计,也从不会因权谋废事,如今这一切是他一刀一枪、一仗接着一仗打下来的,绝非仅凭阴谋诡计所得。

荆州如何安置,阿父能想到分立,他必也能想到,可他最终还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他要迁都。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李勖固执地相信,凭借他一个卑微寒人可以驱除胡虏,还于旧都,光复汉家天下,韶音便也固执地信他。

两心相知,虽山河万重不可阻也。韶音相信他,无需出卖自己的真心,仅凭着一身本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夺取天下。

她从来都不疑他,只是管不住心里的难受,尤其是在孩儿闹腾的时候。

月份渐大,肚子里的小东西似乎越来越不安分了,本就被它折腾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再听外头那些混账话,韶音就觉得格外委屈。

阿父几次欲言又止,她只能装作不懂,若是将心里的难受都与阿父说了,他老人家难免猜忌女婿。

“或有流言,三人成虎,妹冰雪聪明,必不肯信。然怀孕已苦,兄又远在千里,妹心中必有无限酸楚,因怕岳父猜忌于我,竟无一人可诉。”

他还不教她哭,他不仅与她想到了一处,还戳到了她心里面最软的一处,如何能不哭?

韶音痛痛快快地哭了好半晌,心里怄着的那些郁闷和委屈都随着眼泪哭出去了,整个人便轻盈极了,连看李二都顺眼了许多。

那几个大竹箱子里不止有香喷喷的乳酪,还有许多草市上买来的小玩意,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韶音将它们挨个取出来,一一用柔软的巾帕擦拭过了,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回去。

其中三个用来辟邪的玉冈卯、玉翁仲和玉思南雕琢得玲珑可爱,被韶音放在了床头那方手巾函上,玉翁仲站在中间,拉着另外两个为她守护床榻。

“阿筠,你去将师父和蒜子请来。”

韶音记得凝光也很爱吃乳品,这东西一般人都觉得腥膻,甚少能吃得惯,她自己年幼时也是吃不顺口的,还是在师父的带动下,这才慢慢品出了乳酪的好味。

“师父觉得如何,味道可还浓郁?”韶音亲手递了一块给凝光,又教阿雀递一块给蒜子。

“她吃不——”

凝光一个“惯”字还未说得出口,蒜子已经将那一小块乳酪扔入口中,咽了下去。

“这孩子!”凝光看稀罕物的眼神看向蒜子,“真是稀奇了,你也是头回吃这东西,不觉得臭么?”

蒜子怔了怔,语气生硬地答道:“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咽下去了。”

凝光闻言不由拉着韶音而笑,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韶音也被她感染,随她一起笑,末了道:“与存之一样,他头一次吃这东西时,也是没吃出臭味来,再吃三五回竟就喜欢上了,足可见,人的口味信实有异。”

蒜子似乎被她们打趣得有点生气,话也不说一句,转身就出了房门。

凝光没拦住她,转过来一脸歉意,“这孩子好颜面,以为你笑话她没吃过好的,回头我说说她,阿纨莫与她一般见识。”

说着又笑道:“看阿纨今日这神情,将军该是快回师了,师父猜的对也不对?”

这话一出口,方才还笑得花枝乱颤的人转瞬就变了脸色,话也答得含含糊糊,“谁知道,也没个准话。”垂头用两只白生生的指头摆弄帕子,一刻不停,分明是心烦意乱。

凝光心里一动,“怎么,难道外边传的那些浑话竟是真的?”

从小教到大的小徒弟擡起头来,用那双明如皎月的大眼看着她,“师父以为呢,我该不该信?”

凝光微一愣怔,韶音趁这功夫已挥手教人都退了出去,卧房里只剩下她师徒二人。

“外边传的那些话实在是不堪入耳,没想到师父也听说了了,教师父见笑!他自然是不肯在信中说这个的,只是教我安心养胎,不要多思……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是没说。”

“将军有没有说,留在荆州还有何事要处理?”

韶音想了想,随后轻轻摇头,“真真假假,总归是些搪塞之语罢了”,两道长眉紧紧蹙着,光滑的眉心都被她蹙出了一个大大的愁字。

凝光端详她的愁容,转而在烛火下沉思起来,半晌沉吟道:“那么传言或许不虚。”

韶音看着这位犹如半母的师父,忽然觉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得有些诡异:再如何受岁月眷顾、保养得宜,年逾四十的妇人也不该有幼儿一般的眼睛,她那黑瞳仁明显比常人要大上一圈。

灯火下这么近距离地看去,师父的头发也乌黑得不太寻常。

韶音自己就有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可饶是她正值青春年岁,仔细看去,发梢也有些微的泛黄之处,师父却不然,她连发尾也是乌黑的,只有两鬓露出了几根黄白相间的碎发。

“师父!我该怎么办呀?他若真有此意,莫说是我,就是我阿父,我们谢氏阖族都拿他没办法!”

韶音垂下打量的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孩子,你还怀着身孕,可不能这般动气!”

凝光怜惜地将人搂在怀里,“此事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你莫要先往坏处去想,身子要紧!师父早就跟你说过,他身边还是要有一个你信得过的人才行,有了这么一个人帮你看着他,你也好知道传言的虚实,真有了什么事也能提前应对。”

“师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韶音忽地擡起头来,模样与小时候学不会舞蹈动作时一样的气急败坏,“他如今远在荆州,身边又都是军营里的心腹,我还能如何!”

“让师父想想”,凝光也如从前一般继续哄着她,目光落到案上一只玉兔捣药的瓷盒上,温柔地安抚道:“你先莫急,办法不是急就能想出来的,师父一时也没了主意,阿纨缓一缓,先不要想这些,睡一觉醒来再从长计议。”

……

韶音坐在妆台上揩拭泪眼,面前是一方青铜鎏金透光镜,烛火打在磨得锃亮的镜面上,将镂刻在镜子阴面的卷草纹映射到她身后雪白墙壁上,看着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蛇。

镜中凝光的背影也像是一条蛇,她梳着一只灵蛇髻,摇曳的烛火下行得顿顿挫挫,像是一只刚刚化形不久才学会了人类走路的妖。

她行得愈来愈远,到门口时忽然停住,扭身朝着韶音这里睨了一眼,似乎是笑了笑,之后才簁簁然迈步而出。

韶音蓦地回过头去,确认人已经走远了,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她撒谎了,还没有想明白哪里不对劲,自保的本能已经教她下意识地演起了戏。

李勖第一次吃乳酪时,臭得几乎呕出来,她当时还笑了他很久。人的口味的确千奇百怪,或许世上的确有天生就偏好腥膻之人,可若说这个人就是蒜子,会不会太凑巧了些。

蒜子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古怪劲,凝光说,那是因为她自幼流浪乞讨,缺乏教养的缘故。可上官云也做过乞儿,他可是比蒜子会察言观色多了,比谢候这个锦衣玉食好好教养长大的小郎君更是机灵百倍。

凝光师父也奇怪,她常常说些极亲热的体己话,可话里话外都在挑拨,又似乎对李勖那边的动静很是关心。

韶音将那只玉兔捣药瓷盒移开,展开

李勖与她想到了一处,预备迁都荆州,同时嘱她此事绝密,期日之前,除了谢太傅外不可教第三人知晓。

只有写在心里的才是绝密,韶音将他接下来写的那些话都默默记住,之后便将信放到烛火上烧了。

是夜注定难眠。

韶音烧了信,心里面还是觉得不踏实,总觉得有个关节横亘在两爿心窍之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这个关节堵得人辗转难安,直到三更天还没有丝毫困意。

失眠的烦躁和直觉的不安驱使着她想要坐起身来,尽管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非得要做点什么才行——才要动作,月洞窗处忽然传来了极细微的窸窣之声。

“晚了。”

一股冰凉的直觉兜头盖脸泼下来,韶音的心神一个激灵,身体却定住,一动也不敢动。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面上,她连将眼睛偷偷掀开一道缝隙也不敢,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来人的脚步。

那人的脚步很轻,可韶音还是能听出来,她在往书案的方向移动。

先是玉兔捣药盒拿起又撂下的声音,接着是竹书展开、线书翻动的声音,再然后是揭开箱笼翻找之声。

韶音的听力从未有一刻这般敏锐,仿佛是耳朵里开了天眼,她清楚地看见蒜子正在找那封被她烧掉的信。

蒜子翻了一会,没有找到,于是便往床榻方向而来,一步继着一步,到床头的位置停住。

她在静静地注视自己。

用那双荒蛮少教又淡漠刻毒的眸子,一遍遍地刮着自己的脸庞。

韶音面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被这目光刮得悚然而立,胸腔里的心更是狂跳不休,下一刻便直欲冲出喉咙。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