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第104章
谢候绕着中军大帐一丈开外踱步,磨拉到第一百零四圈时,终于等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众将见了他,纷纷向他道喜,连一贯防他如防色中恶贼的上官云也别别扭扭地走过来说,“恭喜你了!”
谢候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同喜同喜”,“多谢多谢”,心益发像是泡在了胆汁里,苦得发酸。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门口的侍卫自动散开一条通路,谢候正了正衣冠,迈步进入大帐。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次的情形,往里扫了一眼,那方髹漆乌木大案倒是不见了,换成了个卷耳青陶案。
“这回该是划不动了”,谢候心里面嘀咕,陶案后的男子倒是一脸坦然,浑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姐夫,我不想当左卫将军。”谢候开门见山。
李勖拭刀的手一顿,“为何?”
谢候自然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上官风,他方才在外头就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
“姐夫曾经与我说过,宝剑若不出鞘,迟早还会为他人所掳。”
谢候拔下巨光,面前照看,神情格外凝重,“谢候若是凭借祖荫,留在后方做一个上不得战场的禁卫将军,那便还是缩在剑鞘里,永远都学不会真本事。我宁愿继续做回我的队主,建一分功、得一分赏,堂堂正正,免得再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骂。”
李勖被他说得摸了摸鼻子,良久无语。
谢候最怕他沉默,他这人一沉默起来教人猜不透在想什么,不定什么时候就扔出一句惊人之语,将人炸得魂不附体。
“谢候绝非一时冲动,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所以姐夫千万莫要劝我三思。至于阿父那里,姐夫也无需有什么顾虑,我心意已决,他做不得我的主,我也不怕在战场上负伤,就算是死了也不后悔,大丈夫说到做到,还请姐夫成全!”
谢候情绪激昂,语调慷慨,生怕他不答应,提前拿话堵他的嘴。
李勖想了想,起身走下坐榻,到他身前郑重一揖,歉然道:“之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逢春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他方才一直没说话,是在琢磨那句“免得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骂。”
谢候还从来都没见过他的脑袋顶,这会儿见那方威风凛凛的武弁大冠谦逊地低在眼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转念一想,当日的确是他口不择言,如今这般知错能改,恐怕还是因为阿姐的缘故。
一想到阿姐,谢候的腰杆就跟着挺直了,他很是大度地一摆手,“欸,算了算了,姐夫言重,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没放在心上。”说着又赶紧趁热打铁,“这么说来,姐夫是答应我了?”
李勖擡起头,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进而又为难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可以答应你,只怕你阿姐不会答应!这样吧,你去问问她的意思,她若是同意了,我自然没有二话。”
谢候默了半晌,随后换了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军务又不是家务,姐夫做主就好了吧?”
李勖连连摆手,“那怎么行?回头她若怪罪下来,我也担待不起,此间还有许多要事处理,逢春莫要再为难于我。”
“哦,对了!”李勖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来叮嘱他,“你去便去,莫要与她顶嘴,也莫要多做纠缠,你阿姐如今不比以往,你给我仔细着些!”
谢候就知道,每次到这里来都会听见几声炸雷,这不就来了?
不过这回炸下来的却是春雷,他被劈得喜上眉梢,后知后觉:怪不得适才大伙都纷纷过来恭喜他,原来他们不是在恭喜他升任左卫将军,而是在恭喜他就要当舅父了!
我要当舅父了!
谢候一脚踩空了马镫,差点摔个狗吃屎,终于搬着马脖子翻上了鞍,人还有些发懵,嘴已经咧到了耳朵根。
“驾!”
他使劲一夹马腹,兴高采烈地朝着都督府去了。
韶音直夸阿弟长进,如今说起话来是愈发教人痛快了。
他脚步嗵嗵一身热汗地小跑进来,朱唇未启笑先闻,“哈哈哈!阿姐从前最讨厌小孩子了,如今自己也有了小孩子,未知是什么感受?——让我看看,咦?阿姐你怎看起来反倒更消瘦了?”
阿筠怕他一身汗味再将韶音熏吐了,赶紧递上一块帕子,摇头道:“三十九郎不知,小娘子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啊?怎会如此,郎中怎么说?”
韶音教他低声些,粗声大气的,未免惊动了腹中的孩子,回头它被吵醒了,自己又要被它折腾得吃不下饭。
谢候有些怀疑外甥如今还没长出耳朵,想伸手摸摸,被韶音一巴掌拍开,“今日不当值么?既做了卫将军,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职分,可莫要学旁人家那些游闲子弟。”
“阿姐如今愈发会讲大道理了!”谢候撇撇嘴,抓住这个话头往外抻,“我好不容易升到队主,忽然调我去做什么禁卫将军,我不想去!”
韶音的两道秀眉高高挑起。
谢候解下巨光,抚摸着剑身,长叹了一口气,“我姐夫曾经说过,宝剑若不出鞘,必然还会为他人所夺,我若是心安理得地缩在后方做个卫将军,那便犹如这把剑,继续缩在剑鞘里……”
“你该不会是为了上官风吧?”
韶音不客气地打断他,看他那表情——没错了,就是为了上官风。
谢候涨红了脸,“……我、我的确是受了上官娘子的感召和鼓舞,大丈夫光明磊落,这也没什么好讳言的!”
“哦,不行。”韶音垂眸呷了一口果矪。
“……凭什么?”
“就凭你姓谢,你是咱们谢家唯一个掌兵之人,这个禁卫将军你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你不答应也没什么,反正我姐夫已经答应了!”
谢候发觉阿姐口气坚决,态度武断,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他也只能祭出杀手锏了。
“是么?”韶音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掩唇角,“那你不是多余到我这里走一趟?”
杀手锏一击不中,反倒被人接住,成了回旋镖,嗖地扎进谢候初开的情窦里。
“总不能你自己开花结果了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吧?”谢候一时忿忿不平,想到李勖的嘱咐,又软了下去,缠磨道:“求你了阿姐!”
韶音不为所动,朝他下逐客令,“一会儿雨下大了,你快回吧。”
谢候这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起落了雨,丝丝缕缕的银线顺着月洞窗飘进来,拂在滚烫的脸上,感觉冰冰凉凉。
阿雀将帘子撂下大半,回身端来药碗,提醒韶音服药。
韶音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瞥一眼谢候,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就不能等雨停了再走么?”
“你不要去与上官娘子道个别么?”
“没那个必要!”谢候赌起气来,“等到人家回来,八成已经将我给忘了!”
“那你自己斟酌吧”,韶音起身往门口走,前院传来勒马之声,很来,橐橐的靴声就已经到了廊下。
“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也不知道披一件油衣。”
李勖大步穿过长廊,到檐下被灯火一照,脸上已蒙了一层细雨。
韶音便忍不住埋怨他,一边用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催促他赶紧去沐浴换洗。
李勖一笑,握住她忙碌的小手,拦着腰就要将人抱起来,一擡眸看见跟过来的小舅,又将手撂了下去。
“姐夫回来了”,谢候看见他不免有些心虚。
李勖笑道:“这就要走?那就不多留你了。”
韶音也道:“趁着雨小,快走吧。”
谢候看看姐夫,又看看阿姐,忽然涌起满腔悲愤,“好好好!我走,我走!二位留步,不必送了!”
风灯的光辉照在李勖腰间锃光瓦亮的虎头革带上,光斑晃眯了谢候的眼,他的脚步顿时一滞。
一块块令人头痛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忽然神奇地拼凑起来,完整地呈现在脑海里:这不就是北固山下枫叶林前那条蛇么!
李勖笑着问他,“冬郎还有事?”
谢候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紫,他明白阿姐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了,原来如此啊!
李勖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头问韶音,“你说他了?”
韶音道:“莫理他,水已经给你备好了,快去洗洗,一会儿着凉了。”
……
今夜是出征前的最后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