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风是上官云的阿姐,他们姐弟二人早已今非昔比,不久的将来,她会有一个很美满的姻缘,嫁一个年轻有为的将官,门当户对,比跟着他强,也比阿姐和李勖强。
既然再无相见之日,又何必节外生枝,扰了她的安宁。
幸好那日温嫂及时回来了……等到那个眉心生了红痣的姑娘嫁为人妇,在她闲极无聊的时候,或许也会想起来,从前发生过这么一桩事,她必也会发出与他一样的感慨:幸好温嫂及时回来了。
谢候心里作着不着边际的痴想,失魂落魄地被推到辕门之外。
他状若痴傻,站在原地望了营盘许久,刚想挪动地方,这才发觉手脚已经冻僵,原来外袍早就被人尽数剥去了,此刻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腰间悬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巨光剑。
门卒看得不忍,将自己身上的棉袍解下来送给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了一葫芦温酒,教他在路上慢慢喝。
谢候朝着卒子深深一揖,“敢问台甫,来日必当报答。”
卒子一笑,“天色不早,谢郎君还是快些赶路吧,咱们只怕是后会无期,保重!”
……
虚静台里一片狼藉。
博山炉翻倒,带着余烬的香灰撒了一地,沾到干燥的红氍毹上很快蹿起小火苗,星星点点,眼看有燎原之势。
谢迎垫着袖子掇起炉上烧得通红的双耳茶釜,烫得龇牙咧嘴,这里浇一点、那里浇一点,一浇一股黑烟。
“你还不过来帮忙!”
他在百忙中抽空训斥谢候,谢候不闻不问,依旧笔直跽坐,像是神游天外去了。
谢太傅做了大半辈子的风流名士,还是头一次如此失态,这会儿也在乌烟瘴气里出神,沉默得水火不侵,满屋子里只有谢迎一个最狼狈。
最终,谢迎也不管了,手一松,茶釜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谢迎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到底该如何是好,阿父还是早做定夺。”
谢太傅伸出手去摸索,摸到一手湿灰,这才想起来,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老麈尾早就灰飞烟灭了。
“唉”了一声,谢太傅忽然道:“冬郎,你把巨光给我看看。”
谢候将佩剑解下,双手递上。
谢太傅没有接,只是就着儿子的手,一寸寸地抚过象征着谢氏荣光的祖传宝剑,末了道:“你收回去吧,往后巨光就是你的了。”
谢候擡眼看父亲,总觉得这话里还有未尽之意。
谢太傅笑了笑,又拍了拍身旁谢迎的肩,“行了,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莫要再做无用的感慨,凡事还要往前看。人世变幻莫测,福祸岂有定数,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我儿当振作。”
谢迎眼睛一亮,“阿父的意思是?”
谢太傅摇摇头,“我问你,欲将一户门阀甲族斩草除根,都需要做些什么?”
“这个……”谢迎叹口气,“谢氏之厄起于长生道匪,自五叔、十七叔相继亡故,我们彻底丧失了兵权,就只能与北府武人联姻。”说到此处苦笑一声,“不想却是引狼入室,李勖步步紧逼,夺我田产奴仆,距离斩草除根,只差最后一步白刃相向了!”
谢太傅道:“先失兵权,后失财力,谢氏的确江河日下,可是还远未到灭族之地。六郎、冬郎,你们记住,欲灭一甲族,这最后一步绝非兵戈相见、诛杀九族,而是毁其声望!我谢氏之所以起家,凭籍的正是声望啊!”
谢候浑身一震,“何穆之欲登大位,必要阿父和舅父这样的老臣为他捧玺奉祓,必要六郎和王九郎这样的甲族之秀为他歌功颂德。如此一来,荣华虽在,声望不存,又无兵马可凭,谢氏的阀阅……恐怕就要断了。”
“你说的不错!”谢太傅眼中迸出精光,“这便是你姐夫的条件,他要我们留在建康做贰臣,亲手毁了谢氏的声望,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好个李存之!”谢迎如遭重击,脸色变得惨白,“阿父是要妥协了么?”
“何氏小儿沽名钓誉,坐不稳江左这片江山。”谢太傅捋着胡须淡淡道,再度沉默下去。
半晌后再开口,声音里老态毕现,“冬郎,送你阿姐回去吧!”
“阿父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父”,谢候面露悲戚,“如今的李勖还值得阿姐托付么,他翻脸无情,对我阿姐……”
“行了!”谢太傅挥手打断他的话,“别看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这些都无关宏旨,快去。”
谢候将头别开,“他已将我驱逐出营,怕是不想再见到我,阿父还是教六郎走这一趟为好。”
“不,一定要你去。”谢太傅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看在你阿姐的份上,你姐夫会留下你。你还是与从前一样,只当自己是他帐下一个寻常队主,老实听命,建立军功,至于朝廷如何、谢家如何,你都不要管,记住了么?”
“……阿父,此事是不是还要问过我阿姐的意思才好?”
谢太傅厉声道:“我问你记住了么!”
谢候愣住,慢慢垂下头去,“儿记住了。”
“去吧”,谢太傅疲惫地向后靠去,“见了你阿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要懂得分寸。”
谢候正欲起身,忽然听到外头脚步嘈杂,一擡眼,司马德明已来到了阁楼入口,身后带着一队披甲持刀的禁卫军。
司马德明朝着谢太傅一揖,“听闻十七娘归来,某特地拨了些人手过来护卫她的安全,谢太傅不会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