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号令三吴诸郡继续闭门,即便是寒冬腊月依旧不许李军入城,只教驻扎地附近几座小县送去些刚好果腹的粮食,叫李军上下饿不死而已。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微之虽不懂兵法,却也知道粮草之重。马若是吃不饱草料便跑不快,人若是吃不到饭就不止是打不动仗,更会军心浮动,若主帅处置不当,轻则逃兵结队,重则发生哗变。
是以入主会稽之后,王微之丝毫不管长生道匪如何,只教李勖与它们狗咬狗,自己则关起门来,一门心思抢收粮草。
如今粮食既已收割,月余的晾晒舂打后,官私籴粜已毕,租米入库,接下来便要将这些粮食尽快运至西线,给冯毅作军粮之用。
……
卢镝带着谢候一伙人伪作乡民,一面在远处野地里翻土薅草根,一面偷偷观察这些三吴官军。
只见头船在破岗渎前抛锚,一个士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官吏簇拥下走出船舱,下到岸边指挥人手拖船。
可不知为何,许是天寒地冻水中石面湿滑的缘故,四五十号民伕吭唷着号子,前拉后引大半天,那船愣是过不去。
中年男子露出急躁之色,大声吆喝了句什么,回头又教增加人手,继续拖船。
谢候认出此人,此人名唤王建,乃是出身琅琊王氏的一位族兄,性情温和腼腆,擅画一手好竹,为人颇有竹君子之风,早在王微之领会稽都督之前,他便在督府中为官。
谢候与他也算熟稔,却不知是他来应这次差事,乍见他一改常态的焦急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又有几分同情:任他使出牛劲,只怕这岗也是过不去的。
原来这破岗渎是人工开凿,因地势缘故坡度极陡,水深又浅,故在中间建有一十四埭,以保证渠内有足以行船的水深。即便如此,船若要过埭,仍需用民伕或耕牛力拖过坝,再进入相邻的渠段。
谢候为卢镝所出之策便是在这些埭上下功夫。
无须将此渎尽数填塞,只需在埭底开出小沟往四周低洼处放水,使得水深不足,再用铁臿将缓坡的坝拍磨得光华紧实令人站不住脚便可。
如此,一艘船或许可以靠着蛮力擡将过去,百十来艘装载满当的粮船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若想发往建康,必得绕行至京口和广陵之间,从那里入长江逆流而上才行。
谢候从前每年夏日都要往返于建康会稽两地,对两地之间的水路航道再熟悉不过,他又是个疏阔开朗性子,好奇心常盛,于这些寻常人甚少过问的稀奇古怪之事上琢磨颇多,莫论是抗活的民伕、插秧的农人还是做工的匠人,都是他请教的师父,人家看他不像寻常士族子弟那般矜骄,便也乐得与他说几句。
如此一来,他便学了一肚子这样的“雕虫小技”。
卢镝叉腰看了会前方,又偏头看看谢候,嘴唇动了动,一句“你小子有两下子”咽回肚里,倒是痛快地将身上的袄子褪下来,一把扔到他手里。
谢候接着袄子,还来不及露出喜色,神色却是微变。
卢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王建因迟迟不能过岗,正气急败坏地鞭打民伕。
“相公容禀!”
一个鹤发鸡皮的伶仃老翁挨了一鞭子,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渎中,亏得身后两个汉子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堪堪站稳了脚。那两个汉子一时好心,自己却也因此招来毒打,众民伕一时噤声,个个朝着王建怒目而视,却都敢怒不敢言。
“相公容禀啊!”那老翁颤巍巍上前,扑通跪到王建脚下,一时老泪纵横,“这渎水深不够,坝面又滑,相公就是打死我们也是拉不过去的!”
“奸滑刁奴,还敢说嘴!”
王建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想到要绕路京口,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心里就窝火得要命。当下一巴掌掴在老翁脸上,直打得他半张脸瞬间歪斜,又朝着他佝偻的身子连踹数脚,那老翁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后再无声息了。
“畜生!”谢候怒不可遏,只觉四肢百骸都在往外冒火,烧得他一刻也按捺不住,直欲冲将出去,却被卢镝一把拉住,轻轻摇头道:“不可!”
谢候的玉面已经因愤怒而涨得发紫,咬牙盯着眼前这一幕,一时又觉难以置信。
“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与人交往时从来是温雅谦逊,以至于招来族中儿郎嘲讽,说他过于拘礼,不够风流……我实在想不通,如此守礼之人,自幼读的皆是忠孝仁义,如何会做出这般猪狗不如之事!”
“他是尊家宗亲?”
“是我外家王氏的旁支。”
原来是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一样,都是一样的门阀大族,卢镝心中了然,淡淡道:“卢某不文,却也听过这么一句话,说是’礼不下庶人’,那位王郎如此,大约是他从未将这些人当作人。”
这话似乎意味深长,谢候被他说得一怔,忽然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转向,转向!”
终于,王建发泄够了,再不甘心也还是吆喝着后头的船只掉头。
看那船的方向,估摸着是不会退回会稽,而是直接转往京口的方向而去。
谢候心中微动,“京口那边可是提前做了安排?”
卢镝一笑,“京口有夫人坐镇,谢郎君放心。”
“你说我阿姐?”谢候不由吃惊,出于担忧,语气便有些急切,“她一介女郎,如何能做这些事!”
“这话可不对!”卢镝摇头道,“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女郎!非是我卢某说话不中听,论本事、胆色、智谋,夫人这位女郎可是比尊家几位兄长、几位表兄弟都出色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