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第99章
今岁的冬日格外长,已经到了正月,可雪还没有停。
一阵一阵的下,长安城街道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完,便又覆盖上了新的一层。
李长安坐着一辆十分平平无奇的马车在东市和西市的各个店铺中穿梭,膝盖上铺着账本,到了哪一个店铺便将那个店铺的账目翻出来查账,然后递给坐在她对面的李明锦。
李明锦已经完全出落成了少女模样,她比起上次见面来安静了许多,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温柔典雅,像一湖水,平静温柔。
李长安今天见到李明锦甚至有见到了第二个韦太子妃的错觉。
查完了账,李长安便带着李明锦回了寿安公主府。
近来李长安喜欢窝在花厅里,炭盆烧得十分温暖,花厅中还搁了一张胡床,上面放着软乎乎的毯子。
“我想再开两间铺子。”李明锦迟疑了一下,“姑母能否借我些钱?”
李长安诧异:“这两年你的分红还不够开两间铺子吗?”
因着李长安自己一年中大半时间都不待在长安城,她就拉了李明锦替她管着长安城的铺子,给李明锦一小部分分红。
虽说李长安的铺子只有一小部分在长安城,可就这十几家铺子也利润不菲,去岁一年就赚了三千多贯的利润,长安城毕竟繁华,这十几家铺子比其他州府五十家铺子赚的都多。
这几年分给李明锦的分红也有近千贯,应当足够开几个新铺子。
“我给阿娘一部分钱,家中缺钱,阿娘为了钱财精打细算还时常不够,我就把那些钱给了阿娘一半。”李明锦闷闷道。
虽说听起来有些荒唐,可太子府的的确确没有什么钱。
太子府的所有收入都是太子和太子子女们的俸禄,大唐的俸禄虽说不低,可仅仅依靠几份太子郡王郡主的俸禄显然支撑不起太子府的支出。
李亨倒是也有些其他途径的收入,可那些钱他养门客和幕僚都不够,哪里有钱供应后宅花销呢。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帝王不允许太子捞钱你一个太子吃喝不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养死士吗?
前人已经把李亨的路给堵死了,毕竟前太子李瑛是真的从长安城里变出了三百个死士杀进了大明宫,有了前车之鉴,李隆基对李亨防范的就更严了。
所以纵然是李隆基富有四海,奢靡到甚至能给整个沉香亭铺上热水管道使之温暖如春,对李亨却十分吝啬。
忠王府变成太子府以后支出大了,收入反而没有增加多少,自然就捉襟见肘。太子妃总管太子府内务,身为太子妃却总要想办法弄钱填补太子府,李明锦心疼母妃,就拿了一部分自己的私房钱填补太子府。
李长安撇撇嘴:“你真是……”
“我总不能看着我阿娘辛苦,自个儿却袖手旁观。”李明锦苦涩道。
“就当我入股吧,你缺的钱我给你补上,日后赚了钱你给我分红。”李长安也不欲在这事上和李明锦多计较什么。
李明锦是土生土长的大唐人,她对李亨有感情,李长安经常背着李隆基骂他老登,李明锦却做不出这样的事。
不过在李长安的潜移默化之下,李明锦对李亨的感情更像是名义上的孝顺,与其说李明锦对李亨有感情,倒不如说李明锦是挂念把她一手养大的韦太子妃。
李亨的确养了许多幕僚,只是李亨对这些幕僚却并不满意。
“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李亨翻来覆去地念着这句歌谣,一边念一边在厅中来回踱步。
他目光如电看向自己身侧的宦官:“尔等肯定这句歌谣中所指的‘李林’指的是哥奴?”
“殿下,到底是不是右相又有什么关系呢?”此宦官名为李辅国,是李亨最信任的人,李亨对李辅国的信任超过了其余任何人。
此人相貌丑陋,一双眼睛里却闪烁着精光。
此人在历史上大名鼎鼎,他是第一个封王拜相的宦官,也是开启了唐中后期宦官之乱的人物。
李亨没有学到李隆基的权术本事,却学了李隆基重用宦官的本事。只是李辅国却不像高力士那样忠心,高力士很少插手政务,李辅国却主导了谋害建宁王李倓,诛杀张皇后和越王李系等一系列事情,甚至左右下一任帝王废立,权势滔天,李亨身体又不好,在李亨当政后期,李辅国在朝堂和后宫堪称一手遮天。
不过这些事都和如今的李辅国无关,现在的李辅国,还只是一个为太子李亨出谋划策的小宦官罢了。
“无论这句谶言中的‘李林’是不是右相,殿下都得想办法让他变成右相。”李辅国压低声音。
“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让这句歌谣传入圣人耳中。”
李亨眼睛一亮:“你说的对,得让父皇知道哥奴不是个好东西。”
可随即李亨眼神又暗淡了下来,他狠狠一拍大腿,“唉,只是我要如何让这句话传到父皇耳中呢?”
他差就差在没有亲信在父皇身边为他通风报信,导致现在他没办法知道父皇的心思,也没办法将自己想要传上去的消息传入父皇耳中。
“辅国你可有妙策?”李亨下意识寻求李辅国的建议。
可李辅国也只擅长玩弄阴谋诡计,面对正经需要出谋划策的局面,他也没有办法。
想了许久,李辅国才干巴巴道:“殿下可以重金收买陛下身边的宦官。”
一听到又要花钱,李亨顿时愁眉苦脸。
唉,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也没有更高明的主意。
“只恨无一谋士愿效忠于我啊。”李亨幽幽叹息一声。
李亨不肯承认是因为他自己的本事问题,所以才会在每次和李林甫的争斗中都惨败,李亨只觉得自己的手下不如李林甫的手下。
思及这一点,李亨便不禁狠狠咬了咬后槽牙,只恨自己身为堂堂大唐太子却连东宫都没有,还要挤在这狭小的太子府中,被父亲监视着,连拉拢人手都要偷偷摸摸。
哥奴都能光明正大培养党羽,他身为堂堂太子却连一个靠谱的谋士都没有……
连带着李亨原本打算赏雪的心情都没了,李亨站在屋檐下,看着又下起来的小雪,只觉得自己处境悲凉。
而原本属于李亨未来的谋士李泌却连一丝赏雪的心情都没有。
李泌裹紧了身上的茅草,有气无力透过漏风的窗子看了一眼外面又飘起了雪花的天,肚子又咕噜响了一声。
“十六。”李泌嘀咕了一声。
这是这个冬天下的第十六场雪。
辞别了李长安后,李泌就来到了河北道,这里远离京兆和辽东,不属于辽东李氏的势力范围,李泌也不用担心遇到熟人,他随意找了一个县,将自己身上所带的钱袋鱼符都摘了下来,老老实实当了一年的普通百姓。
李泌所在的这个县名叫清平县,位于博州境内,人口三千余户,属于中县。
他来到清平县后,凭借着自己的数算本事一个人当了五个店铺的帐房先生,做了三个月的活,赚够了买地的钱,便置办了十亩旱地,赶在春种前种下了麦种。
李泌常年习武,身强体壮,一个人便将十亩旱地精耕细种照料很好。甚至还因为他广读诗书,连农书也读过,李泌按照农书中的技巧种地,虽说是他
第一章的第一句,他曾给族中幼年弟妹开过蒙,八岁开蒙的弟妹一日能认识这一句话中的所有字就算不错了。后来他知道李长安已经识字以后改了规划,打算教李长安熟读学而篇的前三章。
只是某人并不是真小孩,在颜真卿教她念过一遍之后李长安就告诉颜真卿她之前已经学完了《论语》,会读会背知道文章意思的那种。
于是颜真卿问李长安学过什么。
“《论语》会读会背,《诗经》会读大部分会背,《尚书》看完了但是只会背一部分句子……”李长安数着。
其实她会的更多的是五言诗和七言诗的发展脉络、词的发展脉络,各类文学体裁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以及它们的意义……这些东西。毕竟她学的学科叫做古代文学史而不是儒家经典文学。
颜真卿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真情实感发问:“公主到弘文馆中寻我等是想要学习什么呢?”
“我阿娘觉得我字写得跟狗啃的一样。”李长安沉痛道。
然后颜真卿就看到了李长安狗啃一样的字。
颜真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于是颜真卿就自己写了一行字,再让李长安照着他的字临摹,李长安写的十分认真,只是一天下来进步不大。
李长安:颜真卿当我老师我能赖着他一辈子!要是进步太快往后他觉得我能出师了怎么办?在我把他全家男女老少祖孙三代都搞到手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出师的!
如此又过了三个时辰,中间李长安还在颜真卿家中吃了一顿饭,颜真卿对自己这个新学生颇为赞赏,特意给李长安亲手熬了碗茶汤。
颜真卿钟爱吃茶,还有《五言月夜啜茶联句》传世。李长安一边回想着她知道的东西,一遍痛苦地咽下了这碗加满了花椒和盐的茶末汤,还要含着眼泪夸好喝。
直到天色将黑,李长安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还摸出了一张白纸眼巴巴看着颜真卿。
“我听闻常有师长给后辈赠言勉励,老师可否赠我一言?”
颜真卿耳尖又红透了,大唐读书人之间的确有这个相互赠诗赠文勉励对方的习惯。
他也不好意思辜负李长安期盼,干脆接过李长安递过来的毛笔,沾满墨水,一挥而就。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以孔子之言赠刚开蒙的学生,再恰当不过。
“还要写上‘赠李长安’,还有署名和印章。”李长安看着颜真卿署名,又盖上了他的私印,欢呼一声,等墨迹全干了以后才小心翼翼将此页纸夹在书中放入书包里。
这是颜真卿的亲笔to签啊!
直到回到长清殿,李长安依然高兴的晕乎乎的,直到在长清殿中看到了一个身着紫袍、面有美髯的中年男子,她脸上的笑容才骤然消失。
这个人她在除夕夜宴上见过。
李林甫,现在大唐的中书令,也是实际上的第一实权宰相。
先前李长安只知道“野无遗贤”这样的荒谬事和他有关,上次她在沈初那里狠狠补了一番目前的要紧人物历史,对李林甫才忌惮起来……虽然说现在她忌惮李林甫也没什么用。
能臣奸相,和秦桧一个评价。
这个时间点他来找武惠妃也只可能是为了一件事废太子。
武惠妃不可能放弃废太子,武惠妃和太子李瑛之间如今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这么多年武惠妃一派势力和太子李瑛一派势力水火不相容,二人已经数不清给彼此下了多少绊子。
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太子李瑛若是上位,武惠妃一派必死,武惠妃若是成功废太子,太子一派的官员也必定被全部处置。
对武惠妃想要废太子这个想法李长安是完全赞成的,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难道还要临阵犹豫放虎归山吗?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李长安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她也不会因为知道武惠妃会因杀三王梦魇就试着劝她不要做此事。
只是废太子也未必要取对方性命嘛,尤其是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的情况下。李长安觉得武惠妃未必不愿意停在“废为庶人”这一步,毕竟前面有李承干的例子,废为庶人已经和皇位没关系了。
那到底其中是哪步出了问题,使武惠妃促成李隆基赐死三王呢?
李长安觉得十之八九和李林甫脱不了关系。李林甫还有一个外号叫做“破家宰相”,就是说他这个人心理变态,成天琢磨着怎么把别人全家都杀了,从历史记载上看他的确也是这么干的,做宰相十九年迫害了数不清的忠良。
“唉。”李长安叹了口气,只觉得发愁,她猜测归猜测,可目前也没有能力干涉得了武惠妃的想法。
武惠妃对她目前也只当做逗乐的小宠物养,金钱什么的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拿着逗逗她无妨,可大事上肯定不会听她的意见的。
算了,她发愁也没用,她还是先想办法把自己的茶叶卖好吧,若是她有机会改一下武惠妃的命运那就尽力,没机会也没办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李长安转念一想,摇头不再猜测李林甫今日来此的目的。
回到自己的寝殿,李长安珍重的将那一沓颜真卿送给她的颜真卿手写版儒家经典放到了书架上,又把夹着to签的那本《论语》放回书包,再从多宝盒里拿出武惠妃送她的那三十亩茶树田地契,打算明日出宫去找沈初。
也不知道她老师知不知道怎么提高茶树收成……大学教授会种地很合理吧?
“阿嚏。”
升平坊内一处宅院中,柳树刚冒新芽,正月的风还有些寒冷,一个正蹲在地里身着胡服的女子被寒风吹得一激灵,站起身从一侧的月牙凳上拾起了自己带着毛边的猩红斗篷,披在了肩上。
她看着面前长势正好的麦芽,沉思不语。
这是她上年九月下旬种下的冬小麦,如今才刚刚冒出一点绿芽来。
地方太小了,只有这么一点地方种小麦,根本没有充足的样本。
她在西郊倒是还有个庄子,只是那庄子面积也不大,且那庄子要供应她和妹子二人的日常花销,轻易动不得……
“阿姊。”
就在她沉思间,一道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裴素扭头看向来人。
来人亦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青年女子,长相和裴素有八分相似,只是身材要圆润上一些,这是她的同胎妹子,裴芸。
裴芸手上端着一盘馒头,笑嘻嘻看着自己的双胞胎姐姐:“舅父让我们明日随他去长安郊外踏青。”
裴素冷哼一声。
“踏青是假,给你我相一个夫婿是真吧。”
她们过来之后的这五年,那个名义上的舅父陈升就一直琢磨着将她们嫁出去换两门好夫婿,最好能凭着“裴”这个好姓氏找两个能替他儿子谋官的好亲家。
五年前这破落户老头甚至要将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同送给一个名为吉温的奸佞之辈做妻妾,气得这一双年华正好的姐妹喝药自杀,这两个躯壳中才换了魂魄,也就是仗着父母早亡欺负两个孤女罢了。
“已经推脱了两回了,总不好再推脱。”裴芸叹了口气。
阿姊和她都不擅长人际周旋,偏偏穿到这样复杂的家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一回看到玉真公主的孩子。
没错,玉真公主虽然已经出家为道了,但是个人的私生活丝毫不受影响,不但有情人,还有两个儿子。
玉真公主的情人还是挺出名的,他叫张果,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平平无奇,可等他老了以后……世人尊称其为“张果老”,就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也是个道士。
“倜儿打小就羞涩不敢见人。”玉真公主看着张倜忙不叠跑开的背影无奈道,口中说的虽是责怪之语,可脸上却带着宠溺。
却又转而捏了捏李长安的脸:“安娘今日怎得空来找姑母?”
李长安乖乖站着,任由玉真公主捏她的脸:“姑母,我想出长安玩一趟。”
“想去哪儿玩?”玉真公主笑道,“我在王屋山还有一处道场,那儿离长安离得远些,我带你去那可好?”
“我要去荆州。”李长安眨眨眼。
玉真公主没有问为什么要去荆州,只是想了想道:“那你带足人手便可,若是阿兄问起来,我便说你是去荆州为我寻一卷道经。”
玉真公主是个妙人,她怕麻烦,也懒得刨根问底,总归现在大唐对公主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造反就行,嚣张跋扈多情随心所欲一些都不叫个事。
她自己都常年在外游历四方不愿待在长安城,所以玉真公主也只当李长安也是如她一般厌倦了长安城,想出去散散心罢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玉真公主也不想问明白。
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李长安就快快乐乐的奔向了荆州。
荆州是个好地方,上溯巴蜀,下可去扬州,乃是唐代贯穿南北的咽喉,它在大唐还有另外一个别称叫做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的确是山多水多,就是怎么没听到猴叫呢。”李长安站在甲板上,对坐在她身侧的沈初道。
她还想听听两岸猿声啼不住呢。
她不是一个人来找张九龄的,而是拖家带口把沈初和裴家姐妹都给带了过来。
荆州就很适合种粮食,唐朝的气候湿润温暖,江陵已经算是江南之地了。正好张九龄在此做长史,裴素裴芸在这边改进粮种,有张九龄罩着也方便些。
至于沈初,则是李长安专门把他拉过来上考前辅导班的。
明年就是科举年,张九龄曾担任过数次科举主考官和出题人,属于是大唐版的顶配肖秀荣了。现在的科举考试一次也就录用二十来个人,报录比极低,为了确保自家老师一定能考上,李长安可谓是费尽了心血。
“老师,你可一定要考上进士,才对得起我这些年含辛茹苦的付出啊。”李长安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了沧桑的表情。
沈初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觉得作业还是布置少了。
三月的荆州,正是风景好的时候。
说起来荆州长史也不是个小官,荆州是上州,长史更是能掌管一州的兵马。若是边塞之州,长史的权力或许比刺史更大,只是放在荆州便有些尴尬了,大唐内部承平日久,荆州又在大唐腹地,这里哪用得上什么兵马呢?
张九龄索性也就不去管这些事情,每日只是游山玩水,排遣心情。
“今日约好了要同孟夫子一并去踏青,马可备好了?”
荆州的长史府邸中,张九龄唤着小厮备马,自己已经换了一身方便骑马的胡服。
看着小厮独自去牵马,张九龄心中却难免升起落寞之意。
前些年他出行向来是前拥后簇,哪次出门不是十几人相随,无数人争先恐后为他牵马,便只为凑到他身前,让他多看一眼自己。
如今落寞了,也只能自己牵着匹马,和门下同自己一样落寞的幕僚一起出游。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他已成了无人关心的弃臣了。
外头的日光正好,张九龄却忽然没了游玩的兴致,他看着大好的风景又想到了被贬至此的自己,不由轻叹一声:
“美人何处所,孤客空悠悠。”
一时之间,疲惫感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淹没了这位为大唐奉献了终身的老人。
“咣当咣当!”
“咣当咣当!”
张九龄皱眉,听着敲门声。
谁这样没礼貌,老夫正在这感伤着呢,在那那么用力的敲门干什么,影响老夫作诗的心情。
可如今家中的小厮被他使唤去牵马去了,他赴任荆州也只带了这一个书童,无奈之下张九龄只好自己去开门。
“老师,我来找你啦!”
门外却站着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笑的一脸纯洁无辜的李长安。
张九龄被忽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李长安震惊了片刻。
“你……”
“没错,就是我,老师的学生,李长安!”李长安得意笑道,“老师府邸这么偏远,还好我聪明又机智才能顺利找过来。”
张九龄听着李长安熟稔的语气,目瞪口呆:“老夫何时成了你的老师?”
“先前在信中说好的呀,若是日后能再有缘相见,张先生便愿意我跟随你学习。”李长安还直接从袖中掏出了证据。
还是数月前张九龄和李长安的通信,李长安言辞热情的吹捧张九龄的才华,并且说只恨自己被困在长安没有机会向张九龄学习圣贤之道。
而一向好为人师,又习惯说漂亮话的张九龄顿时写信回复“其实我也很想让公主当我的弟子,只是太可惜啦,我们相距数百里,我没有那样的荣幸担任公主的老师。”
李长安又回信说日后必能再有再见的一日,到那时候她必定会亲自向张九龄请教圣贤之道。
张九龄只当做李长安是安慰他,毕竟他是被李林甫排挤出长安的,恐怕这辈子都回不了长安了,出于礼貌他就又给李长安回了一封客套信……
然后现在,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李长安,正拿着这些证据上门找他要名分来了。
张九龄:“……”
我就出于礼貌客套客套你怎么还当真了。
李长安不仅当真了,她还拉着自己的全家一起过来了。
既然张九龄也是他的老师了,那四舍五入张九龄和沈初就是忘年交的好友了,给自己好朋友做一下考前辅导很合理吧?
那再四舍五入,裴素裴芸也是他的好友,给自己好朋友找块地种粮食也很合理吧?
在几步外,一个牵着瘦马过来寻张九龄的中年男子看着这幅场景不知所措。
“子寿兄……”
原来子寿兄邀了这样多的人一同去踏青吗?
第一部分。
“若是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务,来问我就行。”李长安也知道孟浩然的性格。
嗯……完全没有情商。单从韩朝宗要举荐他,他却因为与朋友喝酒,耽误了时间,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来孟浩然虽然诗写的好,但是做事不太靠谱了。
更不提他那句流传甚广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反正自从孟浩然写完这首上怨皇帝下怨朋友的诗之后,就再也没人提出要举荐他了。
交代完了孟浩然后,李长安就盯上了她一开始看中的那个村子,正是前几日她和孟浩然一同去招兵的村子。
宁村,一个村子里几乎全都是姓宁的。
也是李长安选择的试验村。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知己知彼。
李长安没有带任何人,只她一个人背着小书包日日往宁村跑,书包里背着她的一日三餐。
每日一大早,李长安就啃着胡饼来到宁村,然后就往村头一坐,村头这棵榕树下是宁村的情报基地,老人和闲暇无事的妇人都在此处聊天。
一开始李长安凑过来这些村民还不适应,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再加上偶尔李长安会给她们分享胡饼,也就熟了起来。
“所以你家七十亩地就收不过来了?”李长安饶有兴致听一个老妇抱怨。
在前几天的聊天中,李长安已经知道了这位宁七娘家里的情况。
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但没分家,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加上她和老伴,家里一共有十二口人,家里有四十亩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还另外分了三十亩朝廷的田,总共七十亩。
只是现在二儿子在州府里服役,三儿子的夫人怀着孕月份又大了,家里剩下的劳动力人手不够,地到现在还没有翻完。
也不止这一户人家有这个情况,荆州近来在修整运河水道,许多人家家中的男丁都要去服徭役,宁村去了好几十个男丁,自家地里的活就耽误了。
李长安觉得这个时候不该大规模征发民夫修整水道。七月正是农忙的时候,田地里的劳动力不充足会耽误明年的收成。
不过已经征发了,那也没办法再把人给叫回来,只能从别的地方补回来。
李长安看着不远处的稻田,一只老黄牛正拖着犁,还有两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在牛后面推着,犁是长直辕犁,耕地时回头转弯很吃力,需要那两个人把犁擡起再换方向。
大唐应当已经有了曲辕犁,只是现在还没有传播开。
李长安打算今天回去以后带着裴素去一趟木行,打两架曲辕犁带过来。
这边又聊开了新的话题,话题的内容围绕着村东头那个死了男人的宁大虎家的娘子,说她男人宁大虎战死沙场了,村里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去欺负她这个寡妇。
还得加强法治建设。李长安竖着耳朵听着,把这事记了下来。
入夜后,李长安在书房奋笔疾书。
[一,打造农具加快生产效率……二,照顾战死将士遗孀,明天去她家看看情况……三,入冬以后不用种地村民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安排……]
第一章》编者,李长安。
七月渐渐过去了,八月也已经接近中旬。
宁村比先前热闹了一些,临近中秋,在州府中服徭役的人也得了假回来和家人团聚。
李长安没有回长安,那里没有她惦记的人。
惊喜还是有的,曹野那姬又给她寄了信,还给她捎了肉干。曹野那姬告诉李长安她现在正在做马匹生意,从西域往大唐运马卖,她还自己建了两个马场,再等三年就能有小马了。
李长安向裴芸请教了一些牲畜饲养技巧,写了五十多张信给曹野那姬寄了回去。
裴芸选学过家畜育种学,虽然没深入学,可多多少少知道的也比寻常人多。
只是张九龄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近来连编书都没心情了,这种情绪随着中秋节越来越近而越发浓烈。
八月十五,圆月高悬。
今夜的张府十分热闹,李长安几日前就察觉到了张九龄的情绪不对,特意带着沈初等人过来陪张九龄过中秋节。
只是张九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李长安也没法安慰他,只能在入夜前带着人离开了张府。
夜深露重,月光皎洁洒在院内,树影落在地面上,随风而动。
张府隔壁的李府,却有两个偷偷摸摸的影子趴在墙边听隔壁的动静。
“老师,你上来吗?”李长安跨坐在树杈上,一只手抱着树枝,一只手对着树下的沈初伸手。
李长安是个夜猫子,沈初可不是。
沈初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分明已经睡下了,为何还是被这逆徒拉过来做这偷听的小贼,甚至还要做半夜爬树这样荒唐的事。
“张九龄心情不好,他都这把年纪了,要是一个想不开出了事怎么办?”李长安振振有词。
吱呀~
张府的房门开了,声音不大,可在安静的月夜中就十分明显了。
李长安连忙趴了下来,对着沈初“嘘”,示意他别说话。
张九龄披着外袍端着蜡烛走了出来,李长安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一刻张九龄却又吹灭了蜡烛,站在屋檐下安静的望着空中高悬的圆月。
他是岭南人,岭南在荆州千里之外,他的家人都在岭南。家中的老母去世,他未能尽孝,老妻离去,也是儿女们埋葬,算一算,他已经有十几年没能回家了,只能从数月一封的书信中得知家中儿女的近况。
张九龄仰头看着明月,忍不住回忆起从前。
他家在岭南,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的县令,也算是官宦人家,小时候每逢中秋节,他便会和兄弟姐妹一同围在爹娘身边打闹,他家住在海边,从阁楼上甚至能看到海面上升起的月亮。张九龄以为自己年老之后,也应当是他的儿女孙辈围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只是造化弄人,他做了宰相,又被贬出长安。到头来,志向未能实现,白发却已经爬满了鬓发,家人也未能团聚。
思念之情如他家乡的海水一般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张九龄轻叹一声。
他望着天上的圆月,眼中满是泪光。
诗人悲伤了总是要写诗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一刻,张九龄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正和亲人一同赏月。明月从海面上升起,将海面都染成了银白色。
他想,哪怕是相隔千里,可起码他和亲人看到的这轮明月是同一个明月。
张九龄的声音很轻,可在寂静的月夜又显得那么清晰。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他这个多情人只怨恨夜晚这么长,从荆州到岭南这么远。
他连自己的儿女如今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诗写完了,心中的思念之情却依然强烈。张九龄苦笑一声,最后又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明月便要转身回屋。
现实中见不到,说不准梦中能与自己的亲人相见。
“咔嚓~”
一点微小的树枝断裂声却骤然引起了张九龄的警惕,他看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厉声道:“谁在那?”
空气安静了一瞬。
而后树上冒出两个脑袋来。
李长安干笑着挥了挥手:“老师,今天月亮真好啊,你也还没睡吗?”
而沈初,早已以袖掩面,没有脸面再见张九龄了。
张九龄无奈道:“好歹也是我大唐的公主,你的礼数……”
李长安只当听不到,既然被发现了也就没有了做贼的必要,李长安干脆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了张九龄的院子中。
“也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竟然没及时察觉到老师是思念亲人了。”李长安扭了扭僵硬的身体。
方才她生怕打扰到张九龄作诗的灵感,就一直趴在树上一动都不敢动,腿都趴麻了。
张九龄叹息一声:“你做的事情是于国有益之事,无需总挂念着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
说起来也奇怪,先前做宰相,整日事务缠身,张九龄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反而是被贬了,整日无所事事,他的爱恨却强烈了起来。
“也不知十年之后,天下还有没有人能记得住老夫的名字。”张九龄苦涩道,“老夫一生追求治国平天下,渴望如先贤一般留名青史,终究却是一场空,或许我应当辞官归乡,回岭南为母亲守墓,享儿女承欢膝下、天伦之乐。”
“先生凭借今夜这首诗便足矣名流千古了。”李长安道,“莫说只是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后,依然会有人传诵先生的这首诗。”
“你啊,总是这般会安慰人。”张九龄并不相信李长安的话,往前数千年,也只有先贤的了了几本著作能流传至今,他张九龄又什么能耐能和先贤并列呢。
李长安只是微笑。
“还有一事要询问老师。”
“何事?”
李长安道:“我已经组织好了去安南寻稻种的商队,预计会从岭南过路,老师可否愿意商队将老师的家眷一并带回荆州来呢?”
张九龄目瞪口呆。
第一回看到裴素笑,笑起来倒是好看,就是感觉有点……僵硬。
李长安骤然就被安上了“投资人”的身份,懵了一下。
行吧,这事的确得她来干,李长安摸摸自己目前还很浓密的头发,忧愁叹息了一声。
又多了一样活,不行,她活实在是太多了,这事她得交给别人去做。
不过此事也不是李长安的主要目的,李长安到别业来也不是找裴素的,只是她发现了这个隐患过来提醒裴素一声罢了,她的目的是裴芸。
“真香!”李长安手里扯着鸡翅膀,吃得满嘴流油。
裴芸身上系着围裙,又端上来一只烤得流油的烤鸭,这是她用炭火手工烤制的,油滋滋,用匕首划开鸭肚子,还滚出来一小把野果,野果的甜味都渗进了鸭子中,配上烤得焦黄酥脆的鸭皮,李长安吃得险些把自己的手给吞下去。
“慢些吃,不够还有。”裴芸比起前几日又圆润了一小圈,她和裴素虽然是双生姐妹,可性格全然不同。
裴素社恐秉直,眼中除了田地什么都没有,裴芸则是爱好广泛,最好吃,据说当年上学的时候读的还是食品质量与安全专业,最近还在研究微生物改良,立志在大唐吃上松软的馒头。
李长安每次和裴芸一起吃饭总会被塞的肚子鼓鼓,她觉得裴芸虽然年纪还轻,却已经有了奶奶辈的技能“奶奶觉得你没吃饱”。
“裴老师,我来是想托您个事……”
吃饱喝足了,又拿上了裴芸塞给她让她兜着走的小零食,李长安这才说出了她来找裴芸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