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随意地点头,他的目光凝结在醋碗上,尔后端起醋碗,仔细端详。
陈醋泼地的一瞬,他陡然发觉,这酸得刺鼻的气味,恰如他现在的心情。
石总镖头捧着装香木的青花连枝瓷香盒来,撞见这一幕,他错愕地问道:“您喜欢吃醋啊?”
“吃醋?”十一蓦然看向他,目光锐利。
“不是,我不是说您喜欢争风吃醋的那个意思。”石总镖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讪笑道:“您怎么会为了讨小娘子欢喜,非要跟人争高低呢?”
十一移开视线,啪地将醋碗放到桌上,没说话。
醋碗啪叽碎成几瓣,石总镖头心里一咯噔。
哎哟他这张乌鸦嘴,可千万别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中了少年心事!
石总镖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道:“我的意思是,您要是喜欢蘸醋吃,在下有一壶吴郡老陈醋,好吃得很,赠与您。”
石总镖头赶紧将瓷香盒放在干净的半边桌面上,飞快地从摇摇欲坠的五斗柜最
他知道这些杀手疑心重,于是拔掉瓶塞,给自己倒一小碗,用筷子沾些许尝,以示无毒。然后,石总镖头才塞进瓶塞,恭敬地把醋瓶交给十一。
十一冷眼看着这个棕褐色的陶醋瓶。
他没吃过醋。
十一紧抿着唇,最终还是接过醋瓶,悬挂在蹀躞带上。
“您请验香。”石总镖头心里松口气,赶紧轻推瓷香盒,转换话题:“您这香木真是顶顶好的香材,您若是送去参加溪源香会,一准能拔得头筹。”
石总镖头自有私心。
他在盛京的人打探得消息,去年底,有一条占城国进贡的香船翻船,导致御香殿最重要的一批香材要么沉入海底,要么流入黑市,难寻踪迹。
也不知道到底丢了什么香材,据他的人说,那段日子御香殿大门紧闭,往常扯着虎皮做大旗的香师门下香侍,竟然毫不见人影。
所以,今年御香殿才格外重视香材。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今年香材之间的竞争势必格外激烈。说不定金老爷就是死在香材上头。
对于镖局来说,镖物越贵,机遇越大,越能赚得盆满钵满。
然而,世家贵族大多有自己的护卫,威远镖局很难在护送任务上独占鳌头。
十一则不然,他手里这根香木香得出奇,而且,他身负要事,难以自由行动,还没有护卫。
如果他想借别人的名义,把这根香木送去盛京,威远镖局便是首选。威远镖局要是能承接护送这根香木的任务,一定能在盛京露脸。
“怎么?”十一打开香盒验香,眄视他:“上次,你不是还劝我把香木送女郎吗?”
他打开瓷盒的一瞬,香木清幽醇香盈盈满室,纵使在浓郁的醋香中也毫不逊色。
在这样浓郁的芬芳里,石总镖头哪还顾得上从前的话,他生怕十一想不开,拿香木去讨好怜莺楼的花娘,连忙道:“十一爷,此一时彼一时。”
“我跟您交个底,我在盛京的人说,今年,御香殿会重金悬赏香材,各郡城香会选出的香材不用再经四方香会选拔,而是直接运至盛京。”
“您闻闻,这么浓的香气,这香木一定能在溪源香会脱颖而出。”石总镖头夸张地深吸一口气。
他拍着胸脯作保:“到时候,您尽管把香木交给我们。甭管以谁的名义,我保管妥妥帖帖地给您送到盛京御香殿去,再分毫不差地把金子运回来。”
“您一直往家里添置东西,都得要钱。香材没了可以再找,御香殿一掷千金的机会可不常有。这根香木,说不定能拿到赏金三千两。”石总镖头循循善诱:“那可是金子啊。”
十一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地应道:“哦。”
他说着,啪地合上香盒,丝毫不改心意。
海市上卖给他香木的海贩子说,这是“莺歌绿”,奇楠香中的极品,极其罕见。什么奇楠金丝结,不过是次等货。
这也是为何,他会在海市花三千两银子买下这根莺歌绿。
他的家里,只会有最好的东西。
所以说,他才不是“争风吃醋”,他只不过是想让姜月窈开开眼,别以为奇楠金丝结就是什么稀罕物。
十一收起香盒,掏出一把金珠放在桌上:“醋、柜子,保管费。”
他顿了顿,道:“还要两身换洗衣服。”
石总镖头见他油盐不进,肠子都要悔青,恨不能回到过去那个晚上,给推荐香木当礼物的自己两个大耳瓜子。
瞧瞧这一把金珠,要是能做成送香木去盛京这单生意,可就不止这么点赚头!
从前斩钉截铁要把香材送回家的少年,也会因为争风吃醋,晕头转向。
少年慕艾啊,少年慕艾,咋那么碍事呢。
“我都给您备着。只不过,都是些舒服的家常衣裳,没给您备那些个绣花绣草的。”石总镖头心都在滴血,他将金珠拢进掌心,再劝:“十一爷,您再想想?得了千金,多买点锦衣华服,岂不更能夺娇娘欢心?”
石总镖头话还没说完,少年忽而劈手夺走他掌心一半金珠,冷哼:“谁要夺娇娘欢心。”
然后,他便如一阵风,扬长而去。
留下石总镖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缺了一半的金珠。
“哎哟。”石总镖头拍一下自己的嘴。
他这张破嘴。
可不是戳穿了少年心事吗!
*
十一觉得这些人简直烦透了。
庸医说他“惦念女郎”,车夫说他是“情哥哥”。现在,石总镖头还说他要“夺娇娘欢心”。
十一纵马疾驰,心生恼怒。
他才不会像第一殿和第三殿,给自己找麻烦。
他很笃定,等他把莺歌绿送给姜月窈,他心里绝不会再有这种古怪的感受。
十一斩钉截铁地下定决断,目光坚毅地策马往云岫间去。
然后,他就看到一盏灯笼,晃晃悠悠地走出云岫间那扇没有门的门框。
夜幕吞噬天地残余的亮光,少女提灯立在风中,停下脚步,遥遥望向他:“十一?”
她满含期待地,轻唤他的名字。
他的心跳,倏尔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