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位因思念亡夫而哭瞎双眼的玄音。
过去的传说里,她的影子总是手抚心口,无声垂泪。
但此刻,她却收回了手,将影子的耳朵,轻轻贴近了滚烫的灯壁,仿佛在倾听那灯焰的爆鸣。
“听!”灯焰再次爆出一声轻响。
玄音的影子,那张万年不变的悲伤面容,竟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以影手,温柔地轻拍了一下盲童的头顶,随即如烟般消散。
第二天,盲童独自跑到村口的溪边。
他学着昨夜的动作,用手掌有节奏地拍打着水面。
清脆的水声竟也应和着某种节拍,溪边浣衣的妇人们,被这奇特的韵律吸引,竟不自觉地跟着哼唱起古老的《听水谣》。
音调错落,歌声质朴,却引得溪边一种名为“心灯”的奇花,齐齐绽放。
花瓣上流光转动,将光芒投射在溪边一块光滑的石壁上,照出了一道全新的影子——玄音安详地坐在溪边,发如霜雪,却不再垂泪,而是将手掌贴着水面,仿佛在学习倾听这世间万物的声音。
静默的灵魂,正在学会聆听一个全新的世界。
就连借住村里的异邦学者,也见证了奇迹。
他的弟子深夜苦读,忽见老师放在窗边的一只空碗里,碗底凝结的露水,竟映出了学者那满头白发的影子。
影子的嘴唇无声开合,是那句他生前最常说的箴言:“问即答。”
就在此时,弟子耳边响起一声村中幼童梦呓般的清亮童音:“问!”
碗底的露珠猛地一颤,学者的影子也明显地怔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不再固执地重复旧语,而是像玄音的影子一样,将影子的耳朵,贴近了碗壁,仿佛在倾听那一声来自外界的提问。
风中,似乎又传来一声“问!”。
这一次,学者的影子缓缓点头,嘴唇翕动了三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能看出,他正在努力模仿那个全新的发音。
弟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老师毕生追求的,是解答世间所有疑问。
而此刻,老师的灵魂终于明白,思想的真正归途,不是永恒的解答,而是让旧日的智慧,学会聆听新生的疑问。
他连夜用泥土,烧制了一块印着“问”字的陶牌,放在村口讲堂的台阶上,让那些刚识字的孩子们可以轻易触碰到。
次日,果然有幼童好奇地用手掌轻叩陶牌,学者窗台上的那只空碗,碗底的露水竟随之震荡,发出如金石相击般的回应之声。
当聋儿再次于深夜巡视村落时,他看到,家家户户门前放置的空碗,碗底的霜痕、水渍、或是尘埃,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风过长街,一声声“芽”、“跑”、“听”、“问”,从不同的方向汇聚而来,像是一场盛大的交响。
而那些旧日的影子——拄杖的小女孩、倚石的岳山、抚心的玄音、执笔的学者——全部出现在各家的碗缘之上。
他们不再沉默,不再重复着旧日的执念,而是随着那风中的名字节拍,轻轻地,整齐划一地,颔首,应和。
聋儿从怀中取出一枚陶哨,这是他与这个有声世界唯一的交流方式。
他没有吹响,而是按照祖辈传下的“七息节拍”,用陶哨的顶端,有节奏地轻叩着脚下的土地。
哨音未出,风却骤然大作。
风中那一声声新生的名字,与一个个旧日的影子,竟在这一刻完美地同鸣、共舞,宛如一场跨越了生死的祖孙之舞。
他热泪盈眶。
他知道,当影子学会了听懂后人的呼唤,传承,就不再是单向的给予和被动的守护。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那个拄杖的小女孩,就站在村口的大榕树下。
她的身后,岳山、玄音、学者,所有的旧影都在。
他们全都侧耳倾听着,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安详与好奇。
风从村外吹来,带来了田野里庄稼拔节的声音,带来了溪水流淌的声音,带来了孩童的梦语。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化作了一声声清晰的呼唤。
“跑!”
“听!”
“问!”
每当一个名字响起,旧影们便会微笑着点头。
小女孩转过头,她的声音不再是记忆中那般缥缈,而是无比清晰地在他梦中响起:“原来,我们不是被忘了,是被人叫醒了。”
话音刚落,狂风忽起,卷起村中家家户户门前的空碗,飞向了漫天星辰。
碗底的名字,在夜空中如星辰般闪烁,而那些旧日的影子,则化作流云,追随而去,竟也随着那名字的节拍,在云端之上,轻轻摇摆。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天色未明,介于深蓝与鱼肚白之间。
梦中的景象是如此真实,那句“被人叫醒了”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翻身下床,甚至来不及穿上外衣,便疯了一般冲向自家的那间旧屋。
推开门,门槛上的陶碗已然倒扣在地,像是被昨夜的梦中狂风吹翻。
他急忙将碗扶正,一股冰凉的触感传来——碗底的霜痕,竟在这样微暖的黎明前,没有丝毫融化。
那“小芽”二字依旧清晰,而旁边那个即将完成的第三个字,边缘处的霜珠,似乎比他睡前所见,更加明亮,更加饱满。
他缓缓仰起头,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天边,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正挣扎着要刺破云层。
风,正从巷口酝酿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