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万籁俱寂。
阿九坐在枯瘦的梅树下,满头银丝在静止的空气中纹丝不动,肌肤却不见一丝褶皱,仿佛岁月只敢为她染发,不敢在她脸上刻下任何痕迹。
她已九十有五,村里没人说得清她的来历,只知道她从村子记事起,就坐在这棵树下。
村里的稚童端着一碗米粥跑来,碗沿还烫着手。
他将粥递到阿九面前,她只拿起汤匙,轻轻抿了一口,便将剩下的,连米带汤,缓缓倾倒在虬结的树根上。
乳白色的粥液渗入泥土,消失不见。
“婆婆,你不饿吗?”童子好奇地问。
阿九笑了,眼角的余光仿佛含着千百年的星光,“树比我更会饿。”
当晚,月华如水。
一道诡异的景象让村里唯一的聋儿阿石惊得瞪大了双眼。
那梅树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土墙上,本该静立的枝条,竟在无风的夜里缓缓摆动,那姿态,像极了一个人正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将食物喂进嘴里。
阿石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能“读”懂风,读懂光影。
他快步跑回家,取来一只粗陶碗,在树下倒扣于地,伸出手指,在碗底极有节奏地轻敲了三下。
仿佛是应和他的敲击,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卷起地上的干沙,在陶碗旁聚成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她吃饱了。
第二天,这个神迹传遍了全村。
无需任何人号召,村里的老老少少,竟都自发地将家中吃剩的粥汤,虔诚地倒入梅树根部。
自此,梅树年年繁茂得不可思议,花开如云,梅香十里。
每至深秋,落叶也与众不同,总是在树干周围铺成一个完美的圆环,那形状,宛如一只巨大的碗沿。
阿九看着这一切,眼中是亘古的宁静。
她知道,供奉的最高形式,从来不是索取,而是让神圣回归泥土。
时光荏苒,当年的聋儿阿石已是三十岁的壮年。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忽然不再“听风”了。
他不再解读光影,也不再敲击陶碗,只是日复一日,抱着一只空碗,在村中巷陌游走。
村人忧心忡忡,以为他失去了与天地沟通的能力。
可阿石只是沉默。
他看见有人在田间劳作,汗流浃背,便递上空碗;看见妇人在溪边淘米,便递上空碗;看见孩童在泥地里玩耍,也递上空碗。
他从不言说碗的用途。
于是,有人用他的碗盛水解渴,有人用它装谷归家,更有孩童用它来扣出一座座沙做的城堡。
阿石的碗,空空地来,又空空地去,盛过万物,却不留一物。
直到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嗡——”
一声奇异的共鸣,让全村人从梦中惊醒。
他们骇然发现,家中所有的陶器,无论碗碟罐盆,都在此刻发出了低沉的振动。
而那些曾被阿石递过的陶碗,共鸣声尤为强烈。
次日清晨雨停,村民们查看那些陶碗,只见光滑的碗壁上,竟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露,水露汇聚,隐约拼凑出四个字:满则倾,空则盈。
更令人惊奇的是,每只碗底都积了一层薄薄的湿泥,泥中,竟有几粒不知名的草籽,已然探出了嫩绿的胚芽。
阿九拄着一根梅枝,缓缓走来,她将那些带泥的草籽从各家碗中收集起来,分予众人:“种吧,这是风送的种。”
她看着那些捧着草籽,既敬畏又欣喜的村民,心中了然。
容器的真正意义,从来不在于它能盛放何物,而在于它曾被这个世界所需要。
岳山旧石遗址,曾是某个失落王朝的祭坛,如今,早已风化成断石残垣,成了村里孩童跳绳的乐园。
绳影翻飞,击打地面,竟也带起一阵阵微风。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童,跳得尤其起劲,绳子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
一起一落,一收一放,她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划出玄奥的轨迹。
当她跳到第一百下时,村里的老武师恰好路过,顿时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那女童的动作,竟与他家传的绝学“断岳三式”的呼吸吐纳、劲力流转的节奏,别无二致!
老武师激动得上前,想指点她正宗的拳法架势,女童却摇了摇头,脆生生地说:“是绳子教我的。”
当夜,狂风大作,吹掠断石,发出呜咽般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