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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樊笼(1 / 2)

什么都原谅的话痛苦就是咎由自取

雨珠在老式座钟的铜摆上摔得粉碎时,我正用银匙搅动第五杯红茶。瓷杯沿凝着水雾,像少年时代她睫毛上凝结的霜雪。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冲刷成半透明的翡翠,却在落地前碎成满地碎金。

“你该去换件衣服。“许叔端着黄铜托盘立在玄关,铜制怀表链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腕上晃出细碎流光。我望着镜中旗袍下摆的青苔,那些墨绿色的绒毛正沿着丝缎纹路缓慢生长,如同某种顽固的寄生植物。

梧桐巷的石板路吸饱了雨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浸透墨汁的宣纸上。转过第七盏铸铁路灯时,我看见那抹孔雀蓝从梧桐树影里浮出来。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泛着冷光,像两滴凝固的泪。

“阿昭。“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生锈的琴弦。她发间别着的银杏胸针在雨幕中明明灭灭,那是去年我陪她从博物馆偷出来的展品。金属叶片边缘已经氧化成暗褐色,如同我们之间正在腐烂的往事。

茶馆二楼的雕花窗棂漏下细碎光斑,她坐在我对面时,青瓷茶盏里浮起的水汽在她锁骨凝成薄雾。我数着她睫毛投下的阴影,突然发现那上面沾着细小的金粉——就像我们初见时戏台上飘落的金箔,当时她提着裙摆旋转,说这是世间最廉价的星辰。

“青梧会要变天了。“她忽然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针边缘的裂痕。我望着她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那里有道淡粉色疤痕,像褪色的蝴蝶标本。三年前的雨夜,这双手曾握着手术刀剖开我的肋骨,取出那枚嵌进心脏的碎玻璃。

暴雨拍打瓦当的声音突然变得密集,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她从坤包里取出个天鹅绒盒子,羊绒衬里还沾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当那枚铂金戒指推到我掌心时,我闻到了熟悉的苦艾香——是她手术室更衣柜里永远飘散的气息。

“手术很成功。“她说话时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像株在暴风雨中舒展枝条的梧桐,“只是你再也不能跳舞了。“我低头看着她指甲盖大小的钻石在指腹发烫,突然想起昨夜镜中自己的倒影,那些暴起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游走,如同困在琥珀里的蜈蚣。

茶盏在檀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动。我望着她转身时孔雀蓝裙裾扫过积灰的博古架,那只青花梅瓶应声而碎。瓷片飞溅的刹那,记忆突然倒带回十年前的京剧课堂。她也是这样旋身甩开水袖,将我精心描画的远山眉扫落成两道血痕。

“你该看看现在的模样。“我摸索着旗袍盘扣,金属扣环不知何时锈成了暗红色。镜中人的锁骨处布满蛛网状疤痕,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在雪地上勾勒地图。昨夜替她擦拭手术器械时,那些闪着寒光的钢刃倒映出我溃烂的脚踝——那是为护住她舞蹈教室的雕花木门,被碎玻璃扎穿的伤口。

雨势渐小时分,我站在医院后巷的垃圾站旁。她的高跟鞋陷在腐臭的医疗垃圾里,鞋跟沾着某种黏稠的暗红色。我弯腰替她提起断跟的皮鞋,发现鞋底粘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里还残留着手术室特有的福尔马林气味。

“当年你为什么原谅我?“她突然抓住我裹着纱布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溃烂的皮肤。我望着她锁骨处新添的缝合疤痕,想起昨夜她蜷缩在手术台下的模样,像只被剪断翅膀的孔雀。

暴雨过后的梧桐巷泛着潮湿的霉味,我数着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往回走。许叔在玄关点亮煤油灯时,我看见自己旗袍下摆的青苔已经蔓延到膝盖,那些墨绿色的绒毛在昏黄光线下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阁楼老座钟的铜摆又发出裂帛之声,我掀开樟木箱取出褪色的戏服。水袖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尸骨般的光泽,就像昨夜她手术刀尖挑开的缝合线。当指尖触碰到衣襟上陈年的血渍时,突然有冰凉的液体顺着指缝滑落——不知是今晨的雨水,还是昨夜打翻的鱼缸里漫出的海水。

“你果然在这里。“她举着烛台站在楼梯转角,火光将影子拉长成扭曲的梧桐树形。我望着她裙摆渗出的深色水渍在地板晕开,像极了手术室地板上那滩怎么也擦不净的暗红。

后半夜雷声隆隆,我数着她呼吸时起伏的锁骨轮廓。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侧脸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那些交错的裂痕让我想起博物馆里开裂的青铜器。当她翻身露出腰间手术疤痕时,我忽然看清那些缝合线排列的形状——是朵正在凋零的银杏。

“青梧会的地窖“她忽然抓住我缠满绷带的手按在胸口,心跳声透过三层的棉质病号服传来,像困在玻璃罐里的垂死蝉鸣。我望着她睫毛上凝结的露水,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将冰凉的手指贴在我颈动脉,说这是世上最动听的乐器。

晨光穿透云层时,我站在博物馆的防弹玻璃外。她昨夜塞给我的钥匙在掌心烙出红痕,锁孔里渗出淡淡的福尔马林气息。当青铜门闩发出年轮断裂的呻吟,我看见满室金箔在晨光中苏醒,那些纷飞的碎金中有个穿孔雀蓝戏服的身影,正提着裙摆在满地玻璃碴上旋转。

她的白大褂遗落在转角,口袋里露出半张泛黄的CT片。我数着片子上那些蛛网状的阴影,突然发现它们排列的形状与她锁骨处的缝合疤痕惊人相似。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青铜展柜上时,我看见自己的倒影与玻璃中的残影重叠,两个破碎的灵魂在金箔雨中跳着永不落幕的双人舞。

梧桐叶擦着防弹玻璃簌簌坠落,在展柜表面划出蜿蜒的裂痕。我伸手抚摸那些正在蔓延的金色裂痕,突然明白有些原谅就像瓷器上的开片,越是精心养护,裂纹就越会沿着掌纹生长。当疼痛在骨髓里开出细密的纹路时,我们不过是在用原谅的名义,将他人施加的刀伤,酿成自我献祭的勋章。

尹珏看了无忧岛主无涯子一眼:这个大叔是个人才呀,外面378度,他穿个西装,打个领带。

蝉鸣裹着柏油路面的沥青味撞进落地窗时,尹珏正用钢笔尾端戳着空调遥控器。液晶屏显示26℃的绿色数字在流汗,中央空调出风口飘下的却是带着威士忌酒气的温热气流——这间挂着“无涯资本“鎏金牌匾的办公室,活像太上老君炼丹炉里那间没开通风系统的丹房。

“尹先生觉得本座这身装束如何?“

青铜香炉腾起的青烟里,无涯子慢条斯理地调整着领带结。深灰色三件套西装裹着精瘦身躯,暗纹领巾像条僵死的银蛇攀在锁骨下方。窗外热浪把玻璃幕墙晒成毛月亮,他却像站在冰窖里的冰雕,领针上的蓝宝石在汗湿的衬衫领口幽幽发亮。

尹珏把钢笔插回鳄鱼皮带,金属卡扣硌着第四根肋骨发出轻响。他盯着男人后颈处被领带勒出的红痕,忽然想起上周在拍卖行见过的明代束发金冠——同样带着种自虐式的精致。

“无涯岛主这身行头,倒像是准备去纳斯达克敲钟的华尔街之狼。“尹珏用两根手指扯松领口,“不过华尔街的狼崽子们,可不会在四十度高温里坚持穿三件套。“

空调突然发出老式火车进站般的轰鸣,吹得案头鎏金算盘珠噼里啪啦乱跳。无涯子慢悠悠转过黄花梨圈椅,真丝衬衫后背洇出团墨迹似的汗渍,却把西装马甲扣子又系紧了颗。

“年轻人懂什么,“他食指和中指夹着翡翠扳指敲打实木办公桌,震得青瓷笔洗里的残墨泛起涟漪,“当年我在港交所敲钟时,空调制冷系统正好故障。等到收盘铃响,我后腰那块汗渍“扳指突然停在半空,“咳,总之西装是男人的第二层皮肤。“

尹珏盯着对方衬衫第二颗纽扣,那里缀着的翡翠圆珠正往下滴着水珠,在柚木地板上洇出硬币大小的水痕。他忽然注意到无涯子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素圈戒指,戒面却刻着行小字:华氏72度恒温。

“您这汗腺是装了独立空调吧?“尹珏从冰美式杯底捞出已经泡发的方糖,“外面热浪能把人晒成烤乳猪,您倒像是刚从恒温室切出来的牛排。“

无涯子忽然轻笑出声,腕间沉香手串撞在黄铜地球仪上。那些嵌着祖母绿的檀木念珠每颗都刻着经文,此刻被汗水浸透,倒像串发了霉的佛珠。他起身时西装下摆扫过茶几,碰翻了鎏金酒壶,37度的威士忌在柚木地板上蜿蜒成一条微型伏尔加河。

“小友可知西装的妙处?“无涯子赤脚踏上波斯地毯,脚踝处的翡翠镯子与檀木佛珠相撞,“当外界温度超过体温,西装内衬就会变成最好的冷藏舱。“他忽然掀起衬衫下摆,露出腰间暗袋里露出的银质温度计,“看,此刻内部恒温23℃。“

尹珏盯着那根镶着蓝宝石的温度计,水银柱正停在某个暧昧的刻度。他想起今早财经杂志刊登的无涯子专访,照片里男人穿着同款西装站在纳斯达克穹顶下,背后电子屏的红光给领带结镀了层血色的光晕。

“听说令尊当年在苏富比春拍会上,穿着同款西装举牌拍下《雪夜访戴图》。“尹珏用钢笔尾端戳着温度计,“后来那幅画在保险库自燃,唯独画中人的斗篷“他突然噤声,因为无涯子正用冰凉的翡翠扳指按在他手腕脉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