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大人说得极是。”
……
从刑部衙门走出已是午时,已有三日不见日头,细雨连绵一如春寒日冻人,往日在雨中也是济楚清隽、分污不沾的卫骧如今却是早已湿了履面,泥染了袍衫。
他只是往巷口瞥了眼,七.八个小厮作鸟兽散状慌忙逃窜往各府跑去,街上乱作一团。
今本是寻常一日,可因卫骧却暗流涌动起来,无人知晓他回来究竟所谓何事,众说纷纭,各府皆派谴了人前去打探消息。谁人不知这位卫大人一跺脚,宫城外都要抖三抖的。
各府邸各官署人人自危,生怕他寻上门来,万府亦不例外。
通报的小厮也顾不得遮伞,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公子,公子,不好了,卫大人来了!卫大人来我们府上了!”
前厅屏风后的贵妃榻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人,他正小酌美酒翻看着画本,好不惬意,可这声甚是煞风景,他不悦地坐起身来,将酒杯往外狠狠一砸,“吵嚷什么!”
小厮硬着头皮上前,“公子,卫骧卫大人来我们府上了,应当是已去过尹府见老爷不在才登门的,可老爷今日出了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小的已言明实情,可卫大人仍旧不走,说是要等老爷回来。”
“谁?卫骧?”贵妃椅上的年轻男子一个翻身坐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卫骧来了?”男子想到什么,不怀好意一笑:“那还不将人请进来!”
那劳什子画本子他也无心再看,端着一盏酒壶就站在廊下,“哟,卫大人竟然亲临我这小小的万府,当真是稀客啊。”
卫骧拱手作揖,“见过万公子。”
“万公子?”他突然嗤笑出声,“这可真是折煞我了,卫大人从前见了我可是只唤我万木春的,往日眼高于顶的卫大人今日怎就这般客气?卫大人在外可是遇上了什么事?这离开应天府几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面对他的冷嘲热讽卫骧并不在意,“今日卫某前来是为与令尊商议要事。”
万木春头一回见卫骧这般低声下气,人都觉着畅快了不少,“父亲不在,要过几日才能回。”
卫骧拧眉,“卫某去过府尹,听人谈起尹府大人今日会归。”
万木春冷笑,“我父亲的事儿我能不清楚吗?我说过几日便是过几日?卫大人此番前来是有何要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待父亲回来我可转达于他。”
卫骧眉一沉,“不劳烦万公子,既如此,卫某先行一步。”说罢,卫骧擡步往外去。
“卫大人是想借用尹府的差役,我说的不错吧?”
卫骧步子一顿。
万木春悠悠地伸个懒腰,故作不经意地露出一枚木牌,“哎哟,你说巧不巧,父亲出城时将尹府调令交由我暂管,说是尹府中若有急事可将此令交由府丞调遣人马。”
卫骧缓缓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木牌没说话。
万木春走上前,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卫骧,我从前也算敬重你,可你实在是让我丢过几回脸,原本呢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过念在与你相识数载的份上,我今日也不为难你,你不是想要人吗?我帮你,但是我有一条件——”
卫骧后退了一步,本不愿与他多说什么,可目光在木牌上迟疑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道:“什么条件。”
“你跪下来,叫我声爹,我就将调令给你,怎么样?”
……
一个时辰后。
万木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万兆兴拿着藤条狠狠抽打在他身上,不管是万夫人还是谁都拦不住。
“孽子!你个混账东西!”万兆兴涨红了脸,怒发冲冠,手中藤条不停,“你是怎么敢的!若不是府里有人与我说,我还不知你做了此等混账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让卫骧跪下来叫你爹!!你爹我这张脸都不知往哪搁!”
万木春浑身疼得紧,哭得抽噎起来:“他不是也没跪没叫吗?”
万兆兴又是狠狠一鞭抽上去,“你还真想让他跪?除了圣上你见过他跪过谁?你是想与圣上平起平坐不成?我看你是嫌我这府尹之位做得太久了想让整个万家给你陪葬!”
万夫人不忍上前,“老爷,莫气着身子,春儿只是一时口快,也无坏心。”
“无坏心?夫人你如此心软终有一日要害死他!”万兆兴怒意一转,“临走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暂且收好令牌,可夫人你转手又交给这个逆子!险些坏了大事!”他狠狠踹了一脚万木春,“来人,拖上这逆子随我去卫府负荆请罪。”
万木春直不起身,呜咽了句:“爹,他如今就是个六品官,你怕他做什么?”
“混账!”万兆兴一掌下去将万木春拍得发蒙,“怕什么?我告诉你,有朝一日若是万家难逃一死,能替我保下你的只有他!你跪下来唤他一声爹,我都别无二话!”
……
直至入夜,卫府内难得灯火通明。
卫骧顶着寒意站在府外,“黎叔,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都已妥当。”卫黎看着他眼下强撑的倦意心疼得红了眼,“阿骧,今夜留下罢,子时回来后你就未歇下过,如今又要走,连夜赶路你身子哪里受得住,不差这一日的。”
卫骧紧了紧身上的氅衣,望向远处的点点烛光,“黎叔,或许……就差一日呢。一年多前已错过一次,总不能再重蹈覆辙。”
卫黎替他正了正衣襟,“是个姑娘?”
卫骧颔首。
卫黎眼底有些愁容,“你想好了?日后当真要将她带回应天府?”
卫骧未否认。
“这不是什么好去处,要我说,不如就同那位一般安顿在外府,至少不必忧其安危,待朝中局势稳定了些再将人接回来。”
“将她留在身边我才安心。”
卫黎有些诧色,卫骧自小藏着自己心事,如今难见他直抒胸臆,他有些欣慰可更多的是忧虑:“可武昌府那位怎么办?我瞧着她对你也是——”
“不一样。”卫骧斩钉截铁,“黎叔,我只是受人之托,并无他想。”
“那这位姑娘呢?”
卫骧静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想将她带回来让黎叔见一见。”
卫黎一怔,胸膛发涩,话音亦有些喑哑,“好,那黎叔就在此等着你们。”他别过眼去不想叫他见到自己的失态,将伞塞到了卫骧手中就往府外去,“我去给你牵马,趁着城门未关赶紧去吧。”
“劳烦黎叔。”卫骧目送着人远去,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红纸。
确切来说是一张福纸,上面写着“平安顺遂”四个字。
他不信佛,可自万海寺后他一直带在身上,每每看到时他总能想起她羞怯递给他时的模样。这是她给他求来的平安。
他摩挲着“平安”二字喃喃自语:
“尹姝,那日我不该拿的,那如今平安的就是你了——”
“我这就回去了,求你再等等我,可好……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
宫中奉天殿内亦是明光瓦亮,殿内噤若寒蝉,只有一道明黄色身影在龙书案上翻看奏折,背后的画像只描摹出他七分威严来,画末赫t然两个大字:洪武。
一个小太监迈着细碎的步伐匆匆往殿内走来,在案前跪下,“圣上。”
朱兴瑞好整以暇擡起眼,“如今宫内外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卫骧回来了。”
小太监应和:“回圣上,正是。”
“听闻去了刑部、尹府还去了提醒按察司?”朱兴瑞将毫笔往案上一丢,“他今日都进了宫城去了官署,也不来见朕?胆子倒是大了,速速派人将他传入宫来见朕。”
“圣上……”小太监咚地一声磕了头,颤颤巍巍道:“卫大人,卫大人他……离开了。”
朱兴瑞沉下脸来:“回府了也给朕召回来!”
小太监头也不敢擡:“圣上,卫大人似乎很急,半个时辰前……离开应天府了……”
“你说什么!”朱兴瑞骤然拔高了声嗓,他站起身带倒了一旁的烛台,“你给朕再说一遍!”
“回圣上,卫大人他……他离开应天府了……”
“哗啦”一声,案台上的烛台墨砚一并被扫落在地,“谁准许他走了的?他这是要反了不成!”
“让他给朕滚回来!若是不回来,这辈子都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