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移中天,清辉冷冷。参合庄万籁俱寂,唯有这一室灯火,映照着一位绝世公子通往强者之路上的又一次关键悟道。而这一切,都隐匿在深深的夜色之下,无人知晓。
慕容复在武学新境的畅想中徜徉良久,体内真气循新悟的路径缓缓运转,只觉周身舒泰,心神俱畅,往日强练北冥神功所积下的些微滞涩处,竟似有冰雪消融之势。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烛火为之摇曳,眼中精光渐敛,复归深沉。
此刻虽已过子夜,他却毫无睡意,精神反较平日更为健旺。目光掠过书案上那几卷已然合上的珍贵秘典,转而扫向密室四周高及顶棚的书架。这“还施水阁”最深处的秘藏,他自幼便知,其中所收罗之丰,远超外界所知,许多甚至是历代先祖苦心搜集、乃至巧取豪夺而来,不乏江湖中早已失传的孤本。然他往日心思,十成中倒有九成九系在复兴大燕的宏图伟业之上,于这些武学典籍,多半是拣选能助长功力、克敌制胜的急于修习,对于家族传承、旧事笔录之类,反倒不甚留心。
今夜心境不同,既得悟武之喜,又值万籁俱寂,他信步于书架间缓行,手指无意地拂过一册册书脊,目光扫视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忽地,指尖触到一册并非武学典籍的厚厚书卷,抽出一看,却是一本纸质泛黄、装帧古朴的族谱。封面上以端正楷书题着“慕容氏谱”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龙城祖脉,参合遗宗”。
慕容复心中微微一动。慕容氏源于鲜卑,曾建大燕国,世代以光复旧邦为志,族谱之重要,自不待言。但他自幼所知的族谱,似乎并非此册。他捧着这沉甸甸的谱牒,回到书案前,就着烛光,轻轻翻开。
首页便是慕容氏追溯至鲜卑时期的远祖世系,密密麻麻的名字与官职,昭示着曾经的辉煌。慕容复快速翻阅,直至近几代。他看到祖父、祖母的名讳,再往下,便是父亲慕容博与母亲的名字。
目光落在母亲的名讳之上——王姝。字迹端庄,却似乎比其他名字更显清瘦秀逸。
“王姝…”慕容复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尘封的记忆如同静水投石,漾起层层涟漪。母亲的模样,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位极美丽的女子,性情却不似姑苏水乡的温软,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与疏离,但对他,却极是慈爱。
他的启蒙武学,并非由号称家中武库的父亲传授,反倒是母亲手把手教导的。记得那时年纪尚幼,母亲握着他的小手,引导内息运行最基础的周天,讲解经脉穴道之理,声音温柔却清晰,条分缕析,深入浅出。她从不教他凌厉杀招,只反复锤炼根基,讲解真气运用的微妙变化,于发力运劲之“巧”与“妙”,要求极高。如今回想,自己后来修炼“斗转星移”能有所成,那深厚扎实、圆转如意的根基,以及对于气劲微妙流转的敏锐感知,大半得益于母亲早年的悉心栽培。
慕容复目光凝滞于族谱上“王姝”二字,心头蓦地一沉,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楚。母亲的模样在记忆深处本已有些模糊,此刻却倏然清晰起来——并非病弱之态,反倒是眉宇间总蕴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坚毅,只是容颜时常带着些许苍白,似明月蒙上薄云。
他分明记得,是先父慕容博遽然离世的消息传回参合庄,那犹如擎天柱倒般的噩耗,重重击碎了家中原有的秩序与平静。母亲彼时虽悲恸逾恒,却并未就此垮塌,反而以惊人的韧性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业,并将年幼的他护于羽翼之下。他的文武根基,皆是母亲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里,亲自为他扎下。她讲解武学至理时,语调总是平和而深邃,指尖划过经脉图谱,精准而稳定,丝毫不见寻常闺阁女子的柔弱。那时他只觉母亲无所不能,却未曾深思,一位士族出身的女子,何以对武道有如此精深的理解与掌控。
然而,这般支撑并未持续数年。母亲的身躯仿佛是被骤然抽去了根基,迅速衰败下去,昔日那份清冷坚毅被药石无法驱散的憔悴逐渐取代。庄中老仆偶尔私下唏嘘,言道夫人是心力交瘁,哀思过甚,终至灯枯油尽。慕容复当时年少,虽觉悲痛,亦以为情理之中。如今再看“王姝”之名,回想母亲教导自己时那非同寻常的武学见解,再联系王家可能隐藏的秘传,一个冰冷的疑问倏然刺入脑海:母亲当年之逝,当真只是寻常的忧思成疾、心力交瘁么?
父亲慕容博之死,本就疑点重重,虽对外宣称急病,但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而母亲紧随其后的离世,两者之间,难道仅是巧合?慕容复背脊微微生寒,他忆起母亲去世前那段时日,似乎愈发沉默,偶尔望向他的眼神复杂难辨,似有无尽担忧与未言之语。那时他只以为是母亲身体不适,如今想来,那其中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是否与慕容家那沉重的复国重任、与虎视眈眈的江湖仇敌、或是与……王家乃至李青萝那边的隐秘牵扯有关?
母亲那边的亲戚,自她去世后,便几乎与参合庄断绝了往来。昔日他还以为是因慕容家是鲜卑遗裔,与汉人士族本有隔阂,加之父亲母亲俱逝,人情自然冷淡。如今窥见冰山一角,方觉这疏远背后,恐怕绝非那般简单。舅妈李青萝对慕容家的厌恶,或许早在母亲在世之时,便已根深蒂固,而非仅仅起因于复国大计或王语嫣之事。
慕容复蹙起眉头。母亲的娘家,姑苏王家,亦是本地大族,但与慕容家这鲜卑遗裔不同,王家是正宗的汉人士族,据说祖上可追溯至魏晋时的琅琊王氏,诗礼传家,门第清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