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自思,即便是传承千年的少林、弟子遍天下的丐帮,如今也要敬灵鹫宫三分。宫主李清露虽是一介女流,却承袭了虚竹的武学与气度,行事既有雷霆手段,又不失恢弘大气,更能给予他慕容复实实在在的支持——无论是人力、财力,还是那深不可测的武学典籍,皆非空口白话。
反观这无极门,门主身份诡谲,行事如雾里看花,身边更是聚集着萧峰、游坦之这等本应逝去的亡灵,处处透着诡异与不祥。与其冒险投身这深不见底的浑潭,去博取那镜花水月的副门主虚位,何不牢牢把握住灵鹫宫这已然在手的参天大树?
念及此处,慕容复心中再无半分犹豫。李清露能给予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资源与权势,是助他复兴大燕的坚实阶梯。这其中的轻重缓急,他慕容复岂会掂量不清?
想至此处,他心中那点因对方看重而起的细微涟漪早已平复,只剩下冰封般的警惕与决断。无论这无极门主抛出何等诱人的饵,这趟浑水,他绝不会轻易涉足。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一笑,举杯示意:“门主厚爱,慕容复心领。只是在下闲云野鹤惯了,恐难当此重任。至于黑鹰帮与贵门的生意,这是铁帮主的事,在下不便置喙。”他轻巧地将话题推开,既拒绝了邀请,也未当场撕破脸皮,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阿朱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失望,随即又被更深的笑意掩盖。她似乎早料到慕容复会拒绝,并不强求,只是轻叹一声,语气幽婉:“是阿朱唐突了。公子志存高远,自然看不上我这小小无极门。罢了,此事暂且不提。来,阿朱敬公子一杯,望公子勿怪。”
她举杯一饮而尽,姿态洒脱,仿佛刚才那足以震动江湖的邀请从未发生过一般。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在推杯换盏间显得越发微妙难言。阿朱果然不再提及半句招揽之语,转而与铁战天细致商讨起黑玉珠生意的诸多细则。她所提出的条款依旧优厚得超乎常理,从分成比例到运输成本,几乎处处让利,仿佛全然不在意利润多寡,只求促成合作。铁战天虽心中疑虑未消,但面对如此条件,也不禁动容,仔细应对。
海沙帮的司徒笑则在一旁极力逢迎,不时插言附和,对阿朱的每一个提议都点头称是,谄媚之态溢于言表,与方才海上那副嚣张模样判若两人。
而最令人侧目的,却是那位始终沉默的天残。他坐在阿朱旁边,面前已空了好几个酒坛,却仍一杯接一杯地豪饮,仿佛要将满腹心事都浇入愁肠。那副鲸吞海饮的豪迈之姿,竟与昔日丐帮帮主萧峰一般无二。偶尔,阿朱会侧过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似在温言劝慰。天残动作微顿,听得一二,却也不答,只是仰头又尽一盏,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赤目,愈发显得深邃而苍凉。
至于地缺与那玄衣刀疤男子,则始终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静立于阿朱身后不远处,不言不动,不饮不食,仿佛与这宴席上的活色生香格格不入,只余下一身生人勿近的冷寂气息。
慕容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疑窦丛生。这席间众人,各怀鬼胎,情态各异,看似融洽的氛围下,实则暗流汹涌,比之方才的刀兵相向,更显得凶险莫测。
慕容复面上应酬,心中思绪飞转。阿朱今日之举,让步、合作、招揽,一环扣一环,看似突兀,实则步步为营。她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那黑玉珠?还是……另有所图?她真的是阿朱吗,曾经自尽的萧峰又怎么复活,怎么会听命于她?无极门的白发红衣老仙、阴阳刀疤男、酒肉和尚,这三人怎么没出现,他们又在谋划什么?那玄衣刀疤男子又是谁,无极门是从哪里招来这么多高手?
慕容复目光再次掠过阿朱那双含笑的眼眸,只觉得那笑意深处,仿佛笼罩着重重迷雾,比这深邃的海洋更加难以看透。
宴席终了,阿朱率领无极门众人及海沙帮司徒笑告辞离去,乘小舟返回自己的战船。铁战天亲自送至船边,态度已是极为恭敬。
待对方船影消失在夜色海雾之中,铁战天返回舱内,对着慕容复便是深深一揖:“公子,今日之恩,铁某没齿难忘!日后公子但有所命,黑鹰帮上下,莫敢不从!”
慕容复伸手扶起铁战天,温言道:“铁帮主言重了。江湖同道,理当相互扶持。”他言语恳切,姿态谦和,俨然一派光风霁月的侠士风范。
然而,在他深邃的眼眸底处,却是一片冷静的清明。经此一役,黑鹰帮上下已对他感恩戴德,心悦诚服,这股海上势力可谓尽在掌握。这本是他筹划多时、志在必得的目标之一,如今轻易达成,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绛衣女子面纱拂过的虚幻触感。成功的实感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被那自称阿朱的无极门主所留下的重重谜团所冲淡——她那与故人无二的容颜、难以捉摸的意图、以及身边那群本应逝去的亡灵……种种诡异之处,如同海上的浓雾,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此时,李逍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踱到船边,目光投向无极门巨船消失的茫茫海天之际,咂了咂嘴,似笑非笑地叹道:“有意思,真有意思。慕容公子,你这江湖路,看来是越来越热闹了。”他语气依旧洒脱不羁,仿佛只是随口调侃,但那偶尔一闪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仿佛也已窥见这平静海面下暗藏的汹涌激流。
慕容复负手而立,任凭海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宛若欲乘风而去。他闻言,唇角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
是啊,当真是热闹了。
这般的波谲云诡,这般的高手云集,这般的谜团重重,远胜他在灵鹫宫中虽权势煊赫却难免按部就班的日子,更比他从前任何一段江湖岁月都要精彩、也凶险得多。昔年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虽响,所遇之争斗多半是明刀明枪的恩怨仇杀;即便后来卷入万仙大会、少室山风波,其错综复杂之处,似乎也不及今日这海上相逢的万一。
如今,这江湖于他而言,仿佛才真正掀开了它光怪陆离的一角,显露出底下深不可测的暗流与更为壮阔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