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纸坊的纤维
黔东南的清水江畔,有个叫竹纸寨的村落。村子被连绵的竹林环抱,嫩竹在春雨后拔节生长,空气里总飘着股竹纤维的清香和草木灰的淡味——那是从寨尾的老纸坊里传出来的。纸坊是座吊脚楼,楼下的石臼里泡着竹料,楼上的竹帘上晾着刚抄好的纸,阳光透过木窗照在纸上,泛着温润的光泽,像蒙了层薄纱。纸坊的主人姓杨,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村里人都叫她杨纸婆。杨纸婆做了一辈子竹纸,手掌被竹丝磨得粗糙,指腹带着常年抄纸的薄茧,却能凭手感判断纸浆的浓度,一捆普通的嫩竹,经她手砍伐、浸泡、捣浆、抄纸、晾晒,就能变成质地柔韧、色泽米白的手工纸,写字不洇墨,作画能晕染,用得越久,纸色越黄,带着股草木的沉静。
这年清明,竹林里的春笋刚长成嫩竹,杨纸婆背着砍刀去竹林选料。她专挑生长一年的水竹,竹节长、纤维细,砍的时候留着竹兜,说:“这样来年还能发新竹。”嫩竹的表皮泛着青绿色,竹肉雪白,杨纸婆用手指掐了掐,能留下浅痕:“太老的竹纤维硬,做的纸脆;太嫩的纤维软,纸没筋骨,一年的竹正好,不软不硬,有韧劲。”
“杨婆婆,这竹子真能变成写字的纸?”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蹲在竹丛边,是从省城来的古籍修复专业学生,叫文竹,听说竹纸寨的手工纸能修复古书,特地来学艺。
杨纸婆把砍好的竹子捆成束,笑着说:“能,老祖宗传的‘蔡伦术’,能把草木变成纸。你看这竹纤维,”她剥开竹皮,露出里面的白肉,“丝丝缕缕的,像线一样,捣成浆,就能连成纸。”
运回的竹子要“浸泡”。杨纸婆把竹子截成三尺长的段,劈开,放进村口的石灰池里,用石头压住,让竹料完全浸在石灰水里。“得泡三个月,”她用长杆搅动池里的竹料,“石灰水是‘药’,能去掉竹子的青皮和杂质,让纤维变软,就像煮肉,得用调料去腥味。”
三个月后,竹料变得发黄发软,杨纸婆把它们捞出来,用清水反复漂洗,直到水变清,再放进木甑里蒸煮。“蒸到竹料一捏就碎,”她往灶里添柴,蒸汽腾腾,竹料的清香混着草木灰的味弥漫开来,“蒸透了,纤维才能散开,捣浆时才匀。”
蒸好的竹料要“捣浆”。杨纸婆把竹料放进石臼,用木槌反复捶打。木槌有几十斤重,她抡起来却稳健有力,竹料在捶打下渐渐变成絮状,纤维相互缠绕,像一团白棉。“得捣到纤维看不见硬渣,”她用手抓起一把纸浆,“摸上去像棉花,这样抄出的纸才细腻,不扎手。”
文竹学着捶浆,可木槌刚举到半空就晃悠,砸下去也没力道,竹料还是大块。杨纸婆笑着接过木槌:“这活得用腰劲,胳膊跟着使劲,一下是一下,不能飘。你听,”木槌撞击石臼发出“咚咚”的闷响,“这声沉,说明力道到了,纤维才能打开。”
捣好的纸浆放进抄纸槽,加水调成糊状,杨纸婆往槽里加了点滑水——那是一种植物黏液,能让纸浆均匀分散。“滑水是‘媒人’,”她用竹帘在槽里轻轻一荡,纸浆就均匀地附在帘上,“能让纤维粘在一起,又不结块,抄出的纸才平整。”
抄纸是最见功夫的活。杨纸婆双手握住竹帘的两端,斜着插进纸浆,再水平提起,多余的水从帘缝漏下去,帘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纸浆。“提帘要稳,”她把竹帘倒扣在木板上,轻轻一揭,一张湿纸就留在了板上,“快了,纸浆会厚薄不均;慢了,纸会断,就像捞鱼,得快手稳,才能捞着整网的鱼。”
文竹学着抄纸,可竹帘要么提歪了,要么纸浆太薄,揭的时候还容易破。杨纸婆说:“别急,先练握帘,让胳膊稳如磐石,再练提帘的角度,四十五度最好,纸浆能铺得匀。”
一张张湿纸叠在一起,用木板压住,再放上石头挤压,把水分榨干。“压得越干,纸越紧实,”杨纸婆把压好的纸坯搬到晾晒架上,“晒的时候得让阳光慢慢晒,不能暴晒,不然纸会脆。”
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照在纸上,纸的颜色从雪白慢慢变成米白,纤维在光线下像细密的网。“好纸得‘见光’,”杨纸婆用手指抚摸晒干的纸,“阳光能让纤维更坚韧,就像人晒太阳,能长筋骨。”
晒干的纸要“砑光”,杨纸婆用光滑的鹅卵石在纸上反复摩擦,直到纸的表面变得平整光滑。“砑光的纸写字不挂笔,”她说,“就像给纸‘抛光’,摸上去滑溜溜的,才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