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听忆(下)
大荒苍凉,生灵呜咽哭喊,被洪流席卷。
神族开山劈石,引各族登上神山。
可怨气如影随形,已然濒临山门。
被绝望蚕食的六族,在乌云之下,立于山石边缘,眺望九州终末。
无人踏足的亘古寒山,白衣人遥望破裂的不周山脉,双眼轻轻闭起。
在他闭起的眼中,无人曾经看到,那包含着对天地人间,数不尽的眷恋。
玉清灵气于白衣人身上脱出,如天光落笔一般。
柔光自高峰之上,倾泻入九州大地。
天劫之中,至高尊者,愿以己渡世。
柔光重新点亮万千眼眸,引众人朝天边望去。
整个尘世虔诚无比,送别九州天尊。
与此同时,玉清境暖阳柔和。
天狐一身血痕,沾满整件白袍,终于从柔光禁锢中脱出。
他遥望玉清境最后一眼,骤然违抗师命,消失于仙境之中。
人间景象翻天覆地,让天狐一时愣住。
往日玩闹时,他也曾远远望过人间黑雾,但如此漫天之象,他此前从未想过。
天边尽头,柔光如初升之日,熟悉的灵气没入黑雾中,将黑雾缕缕安抚。
天狐化为本体,乘风破雾,朝着柔光所在的高山奔去。
师父所言,他字字皆能听懂。
可他只觉,既然这劫难需要有人来挡,那他自然也可以。
他与师父共踏东夷,若世上还有谁能应这劫难,那便是他。
他愿意替他的师父,去做任何事。
是愚笨也好、自欺欺人也好。
他堪不破那人所愿,也不愿堪破。
洗涤尘世的柔光正中,一道血色身影直直闯入。
天狐一身血衣,轻喘着,朝那抹以身殉道的身影而去。
寒峰落雪,沾满那人乌发。
彼时在人间,天狐与那人相依为伴时,曾经听闻过,人间素有白首之约。
可他朝暮无尽,也不似旁人历经磨难,自然不懂。
对他来说,其实白首亦是奢望。
他想,约莫是痴人总爱被天道捉弄。
他一片爱意,却在澄澈的柔光中,凝为那人亲手传他的玉剑。
天劫之中,深情总是难共。
故而他也不妨离经叛道,将那人从他口中的命数中拉出。
玉清剑清辉如月,贯穿白衣人胸口正中。
与黑雾纠缠的柔光,在玉剑刺入的瞬间,骤然停下一切扩散。
玉剑拔出的那一刻,白衣人身体随着玉剑向后倒去,倒入他当日惊鸿一瞥、所望见的红衣之中。
天地失色间,天狐扶住那人身体。
他像是不愿去看那双眼睛,用一只手,轻轻覆在那人眼前。
他轻声道:“师父,是我。”
白衣人薄唇微张,却未说出话来,只从唇角溢出一道如血柔光。
天狐轻声问:“你现在后不后悔,将身上灵魄的位置告知给我?”
苍凉中,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更后悔,那年天琼溪涧,你一念之差,将一只妖狐带回了玉清境。”
血腥浓重,与柔光交织。
天狐心痛到极处,便觉得方才剑尖刺入的地方,好似是他的胸膛。
可他只愿那人骂他大逆不道,也不愿那人笑他、怪他,为了区区红尘,将天下置之度外。
天狐唇边微笑,嗓音轻缓。
他带着所有柔情,轻声道。
“师父,你看。”
“我抱住你了。”
岁月如何去来,连别离都未来得及言明。
他临渊而行,已没有任何退路。
天地魂幡猎猎不休,锐利森然的妖族尖甲,一瞬没入那从未跳动过的清冷胸膛。
灵气从九州各地猝然返回,没入那具弑师夺权的血色身影之中。
很多年前,那时天高云阔,花丛葱郁。
天狐曾经在晴好的午后,这样问过他的师尊。
“师父,我昨天听见山圣老头与您说,妖族本性难移,要您将我放回沄山去。”
他有些不懂:“您为什么,喜欢与我待在一起呢?”
彼时天尊分执黑白,撚棋未落。
为尊者想了良久,才一脸温和,这样答他。
“因为有你,我才真正走进这片天地。”
天地柔光彻底消失的瞬间,火光冲天而起。
红莲灼热人间,朝九州翻涌而去。
有天地灵气为源,莲火连绵不灭,撞入黑雾之中。
被黑雾遮盖的尘世万物,再度化为无尽火海。
天劫换了副样貌,重新降临天地。
天狐遥望东方,黑水临岸,高山不复。
血色身影衣衫摆动,尖甲之中,只剩一团即将散去的淡光。
火光中,九州与他一同化为血色。
莲火从于天劫中茍活于世的生灵身旁经过,带动徐徐暖意,将众人体内一道道怨气焚烧,将那些痛苦与怨恨,从因果中抹去。
无数冤魂在莲火中消散,化为天边星宿,隐于乌云之中。
众仙踏莲而来,穿过重重火海临于高崖。
可莲火之中,却已无一人身影。
莲火经年不灭,炼狱之中,怨气同样不休,与业火抗衡。
红衣人再度踏遍东夷,带着满身业报,将当年路途,一一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