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你也只能骗骗自己了。”宋淮之随手用指腹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你若真的不在意,又怎么会开口回我。你既已经回应我,就说明你害怕我继续问下去。”
“我只是想让你别白费功夫。”元清将头扬起,牵动玄铁锁链发出一阵金属碰撞声。
“他们留着我的命,是为了让你亲自杀了我。不必废话,动手吧。”
说罢,他便再次闭上眼。
“我确实要杀你。”宋淮之索性取了张椅子出来,懒洋洋坐下,一点一点敲击着扶手,认真道:“但在这之前,我认为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主上的消息。”
话音刚落,元清嗤笑一声,嘲讽道:“痴人说梦。”
“别急啊,咱们做个交易吧。”宋淮之靠在椅背上,挑眉道:“我知道你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这样,咱们一人一个问题。我让你,你先问。”
元清没有开口,整个水牢足足沉寂了一炷香时间。
就在元明以为他永远不会开口时,元清说话了。
“你,是如何将我的鲛人半身从阵法中取出的。”
宋淮之虽然有些诧异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却还是按照约定解释道:“其实,我能将你的半身带出来,还多亏了你。你将鲛人的血脉剥离出来借助秘法塑造半身,这个半身便能算是纯血鲛人。而纯血鲛人,自然也是兽类。”
宋淮之勾唇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御兽袋,“既然是兽类,那一个御兽袋便足以。我们用寻常海兽替换了你,趁着鲛人停止吟唱的那段时间,将他带了出去,随后布下阵法将他关在了其他地方。”
“呵。”元清自嘲道:“兽?我讨厌别人这么称呼我,这样的叫法,还真是侮辱人。也怪我自己轻敌,明明察觉到歌声间断的时间长了些,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错了。这不是你轻敌,而是当时的你,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你所在意的,只有能不能杀了全城的人。”宋淮之摇头,“
元清闻言,通体纯白的双瞳落在宋淮之身上,好笑道:“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反悔又如何。”
“不如何,算我自认倒霉,但是我想,你不会反悔的。”宋淮之随口敷衍一句,自顾自问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按照主上的要求,献祭自己的城民。鲛人擅蛊惑人心,同样,他们也是最不容易被蛊惑的。所以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被控制的,而是自愿。你自愿,将城民献祭。”
平临城的虞婆只是得了个秘法便能维持神志,在主上的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甚至能留下一个标记。元清一个精于此道的鲛人,又怎会轻易堕落。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是清醒的,清醒的依附于主上,清醒的要所有人去死。
“主上的伟大,又岂是你们这些俗人能理解的!”即便双瞳纯白,也依旧挡不住那狂热的神态,“是,我是自愿的,为了主上的大业,我愿意献上我的所有!”
他说着,双手大张向上,状若癫狂道:“即便主上和神使大人都抛弃了我,我也绝不后悔!”
“别装了。”
宋淮之的声音很冷淡,短短三个字,让元清一下子僵住。
“你的演技确实很好,让人信以为真。”
元清沉默着放下手,再度低头,凝视着水面发呆。
“元清,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这两座城,恨到,要想方设法杀了满城的人。”
“你说什么?!”一旁听了半响的元明震惊万分,他一下子扑上去,双手攥住玄铁栏杆朝里看,口中重复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即便没有这次怒相之事,永乐城和太平城也会在一年后,遭受海兽攻城之难。总数百万,由数十名灵兽带头,数百头九阶海兽为副手的兽潮,足以踏平这座岛一百次。而怒相,只是提前了你灭城的计划罢了。比起兽潮,这甚至能让他们的灵魂在死后还要忍受折磨,这自然让你更加感到痛快。所以,你便装作一副对主上恭敬推崇的模样,看上去是为了主上的大业,实则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欲望罢了。”
宋淮之将之前宫竹交给他的玉简递给元明,“这是合欢宗查到的消息,上面记载着元清从成为永乐城城主后,为灭城所做的一切准备。不过我们并没有查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这个问题,只能他自己解释了。”
元明颤抖着手接过玉简,猩红着眼看完,愣是将唇都咬破,满心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把丢开玉简,扑在栏杆上几乎将脸都挤得变了形,“永乐和太平哪儿对不起你?那些百姓又何其无辜?你为什么,凭什么要杀了他们!”
“无辜?”元清见一切暴露,索性不再伪装,冷笑道:“他们哪里无辜?他们是最该死的人。”
“难道你忘了吗?忘了幼时我所收到的屈辱。哦,是我忘了,那时的你不像我,因为鲛人血脉的觉醒而无法控制的露出鱼尾和鱼鳍。所有,你可以将那些事情轻而易举的遗忘,然后在这里道貌岸然的指责我。”
“鲛人怎么了?鲛人就应该被嫌弃,被当做怪物一样看待吗?父亲那个蠢货在海上建城,将遭遇海难的人一一救回,为他们提供生存的家园,为他们提供衣食住行还保护他们的安全。可他们干了什么?”
元清语气愈发激动,巨大的鱼尾从沉水中狠狠拍下,引动穿过身体的锁链,血液将深蓝色的沉水染红。
“我只不过是想和那些孩子一起玩,我有什么错?可他们说我是怪物,说我是畜生野兽。他们扒烂我的鱼鳞,划破我的鱼尾,甚至还想割掉我的耳朵!”
“只是因为我和他们外表种族不一样,就活该忍受他们的谩骂与攻击吗?”
“而那个作为父亲的蠢货。在我被石头砸的头破血流、被压在水里呛到几乎溺毙的时候,他在哪儿?他在为这些畜生建城!在我想要他替我做主的时候他又干了什么?他叫我忍,叫我不要同人类计较,甚至叫我在大海上庇护那些欺辱我的家伙。”
“凭什么?我就那么贱吗?”
元清冷笑,将目光落在宋淮之身上,恶狠狠道:“你说,若是你遇见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想将他们都杀了。”
“若是我遇见,我不光要杀了他们,我还要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宋淮之道。
“你看,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元清指着宋淮之,冲着元明吼道:“你跟那个男人,都是蠢货,你们愿意以德报怨,我不愿意,我就要有仇报仇,我还要千倍百倍的奉还!”
“所以,我杀了他们。可那个蠢货,竟然骂我是冷血的怪物,是残忍的畜生,他到底是谁的父亲?我告诉他,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可是我得到的不是安慰和保护,而是一个巴掌,一个让我吐血断牙的巴掌和无休止的鞭打与斥责。”
元清一口尖牙露着,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我忍受了这么痛苦,竟然还要我保护这些伤害我的人。好啊,我保护他们,我将他们都杀了,他们就不会遇见危险了,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不、不是这样的...”元明痛苦极了。他瞳孔放大,下意识反驳道:“我们是鲛人,庇护大海和海上的人,是我们鲛人一族的职责。爹是这么做的,我们自然也要这么做。”
“我之前确实听说过鲛人会庇护大海,但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宋淮之听了半响,在觉得元清逻辑有问题的同时,也觉得元明和他爹不太正常,“这么圣母。”
“那些人真的值得我们庇护吗?”元清反问道:“我们庇护他们,又有谁来庇护我们?”
元明一时竟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手足无措起来。
宋淮之见他这慌乱的模样,就知道他已经陷入元清的节奏里了,当即开口提醒,“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你幼年时期的事情吧。你现在的骨龄是一千余岁,按照你的说法,一开始你父亲救回来的都是在海上遇难的普通人,就算有修士,也绝对活不了这么久。照这样看,当年被你父亲救回来的那批人早就已经死了,甚至可能这个岛上都没有他们的后代。而你也在当年就亲手杀了欺辱你的人,报了仇。但是你现在想杀的这些人,他们不光没有伤害欺辱你,甚至格外爱戴你。比如阿虎。”
宋淮之蹙眉,语气也冷了下来,“虽然我并没有和他相处很久,但从他看你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对你的尊敬与爱戴。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杀他。千年前的仇恨,不是你杀人的理由。”
元清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阿虎撞见了我和神使的交流,他必须死。”过了好半响,他缓缓开口道:“而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像我们这样的半人半妖。即便他们面上装的恭恭敬敬,实则心里不知道有多想让我去死。他们的真面目我都知道,那些虚伪的伪装让我感到恶心。”
“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这些人都是一样的。享受着我们的庇护,更想要我们的命。这些人,都该死!”
“这座岛,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这些话从元明的耳朵钻入他的大脑,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握住玄铁栏杆的手使不上力气,他顺着栏杆,渐渐滑坐到地上。
“原来,你一成年便离开这里,是因为对这座城的厌恶。而父亲死后你又回来要求做城主,则是为了杀死所有人。”
“不错。”元清畅快点头,“虽然他们没有全部死去,但也死了大半,这着实让森*晚*整*理我痛快!”
“可是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啊。”元明的声音在颤抖,带着极度哀伤的哭腔,“哥,你恨那些欺辱你的孩子,甚至将这份恨意延续千年,落在永乐城每一个人的身上。但是当年的事,根本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为了一个从一开始就错误的恨,葬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元明苦笑,笑的极其难看,“这简直是,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