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鹤一怔:“没什么,处置了两个犯宫规的太监罢了,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事?”
想到谢时渺前脚刚走,谢清鹤好奇,“和渺渺有关?”
沈鸢冷哼一声:“她想为百岁求个恩典,这事你知道吗?”
谢清鹤颔首:“她还说了什么?”
若只是为百岁脱奴籍,沈鸢定不会发这样大的肝火。
沈鸢原封不动照搬谢时渺的话:“她说是你教她的?”
谢清鹤擡眼,没有否认。
“你可知百岁家中是因何犯事?”
沈鸢愣住:“不是说他父亲科考泄题吗?”
百岁的父亲本是主考官,当年科考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后来查出是主考官为一己私欲,将考题私自透露给考生,以此换取高额的酬金。
百岁一家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沈鸢上下打量谢清鹤两眼,满腹疑虑:“总不会他父亲是被冤枉的罢?”
“没有,铁证如山,他父亲收取贿赂是真,泄露考题也是真。”
谢清鹤轻声,“这事人人皆知,若日后百岁脱奴籍入官场,你觉得旁人怎会看他,又如何看渺渺?”
沈鸢于心不忍:“幼子无辜,他当年那么小,他父亲做的事,和百岁有什么干系。”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
“可旁人不会这么想。若他只是一个奴才,自然不会有人眼红他。可若是他脱了奴籍成为渺渺的幕僚,必有人说渺渺识人不清,用人不贤。”
谢清鹤简明扼要,“以他如今的才干,还不配渺渺为他遭受那些骂名。”
天下贤能名士多如江中鲤,实在没有必要为那样一人背负骂名。
沈鸢凝眉轻哂:“你们还真是……机关算尽。”
谢清鹤捏着沈鸢的指骨:“渺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总要为她谋划。”
沈鸢抽回手,蛾眉稍蹙。
总觉得谢清鹤近来有点奇怪,像是迫不及待将谢时渺推向龙椅。
沈鸢戒备望向谢清鹤,眉心紧皱。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清鹤低垂着眉眼,黑眸聚精会神。
漆黑瞳仁中只映着沈鸢一人的身影,谢清鹤弯唇,好整以暇道。
“……心悦你,算吗?”
沈鸢陡然睁大双眼。
猝不及防的一句表白心迹,是她从前未在谢清鹤口中听过的。
她一时语无伦次,红唇张张合合。
“你、我……”
沈鸢别过脸,目光躲闪,“我说过,我对你不是全然的信任。”
“我知道。”谢清鹤尾音含笑。
沈鸢咬唇:“最多只有两分。”
她以为谢清鹤会失望,会落寞。
可是没有。
谢清鹤那张脸一如既往,并未流露出半点失落之色。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狐疑渐深。
谢清鹤笑着道:“已经很好了。”
他敛眸,唇角笑意缓慢敛去。
“沈鸢,你还愿意相信我……已经很好了。”
沈鸢沉默许久。
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
……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
圆圆坐在元邵膝上,一只手捏着糖葫芦,一只手握着九连环。
她还是学不会九连环。
元邵每日都会教她,过后又忘了。
偏偏圆圆还乐此不疲,缠着元邵要人教。
秋千在空中晃动,圆圆嘿嘿一笑:“元邵,再高点,再高点。”
几番来回后,圆圆又凑过去,指使元邵给她解开九连环。
一面看,还一面埋怨。
“元邵,太快了,记不住。”
圆圆啃着冰糖葫芦,一双眼睛笑如弯月,抱着自己的冰糖葫芦吭哧吭哧啃得起劲。
明日是除夕,沈殊本想留沈鸢在竹坊用晚膳,沈鸢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明儿是宫宴,我只怕脱不开身。”
沈殊狐疑擡眸,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会寻个由头避开。”
往年宫宴,沈鸢多是装病不见外人。
沈鸢弯了弯嘴角,眉眼低敛。
“医馆的事亏得有城中的姑娘夫人出手相助,论理,我该去一趟的。”
她往楼下望去,“圆圆如今说话,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沈殊长吁短叹:“好容易才改过来的,如今是比以前好了不少,改成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
沈殊无奈摇头,“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圆圆做什么都懒懒的,若不是元……元邵,她连话都懒得说。你们家渺渺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念书,这都快除夕,竟还待在寝殿做功课。”
沈鸢莞尔:“圆圆这样就很好,渺渺她……太聪明太早慧了,有时我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再怎么聪明,那也是孩子,她也想日日同你在一处。别的不提,渺渺早慧也不是坏事,她是殿下,如今又入主东宫,日后可是要……”
沈殊及时收住声。
沈鸢无可奈何,叹息两声:“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可怜她日日挑灯夜读,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像是赶鸭子上架,恨不得渺渺明日继位似的。”
沈殊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沈鸢躲在沈殊后笑笑:“我不说就是了,姐姐不必如此慌张。”
如今的沈鸢脸上哪有半点对谢清鹤的畏惧不安,提起谢清鹤也面色如常,不似之前那样恨之入骨。
沈殊无声在心中为沈鸢松口气,她总是不想沈鸢揣着恨意过一辈子的。
那样和戴着枷锁跳舞有何区别,生不如死。
沈殊飞快抹去心中的胡思乱想,朝沈鸢笑道:“还有一事我差点忘记了。玉竹,把东西拿过来。”
玉竹应声而入,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
“这些都是医馆送来的,多是病人感恩娘娘的恩德。我们姑娘本来不肯收的,只是那些老人家执意不肯。”
地上堆着的多是瓜果,沈鸢目瞪口呆:“怎么这么多?这些都是他们辛辛苦苦的收成,我怎好收下。可知他们家在何处,我让人送回。”
沈殊扶着她坐下:“若不是我拦着,只怕他们能送过来更多。放心,那些老人家我都给他们包了人参灵芝,年轻一辈送来的我也都给了压岁锞子,没让他们空手离开。”
地上的农物堆得沈鸢无处落脚,她满脸愕然,可眉宇间的雀跃却掩饰不住。
“我挑一点带回去,剩下的送回慈济堂罢,也给后院那些孩子尝尝鲜,我先前也让松苓备下赏银,等会一起送过去,这些日子也辛苦他们了。”
地上还有几个新鲜的板栗,沈鸢瞧着新鲜,揣在袖中带走。
她先回了棠梨宫,正好谢时渺和谢清鹤都在。
先前答应给谢时渺带东西回去,宫里的东西谢时渺都看腻了,就图街上的新鲜玩意。
沈鸢一一让松苓送过来。
“快年下,街上多是糖葫芦和冻梨,还有紫苏饮。”
沈鸢捏着竹管的一端,竖立在冻梨上,“你从这里喝,小口小口,不可太急。”
谢时渺盯着那黑不溜秋的梨子,满脸写着“抗拒”。
她眼巴巴望着沈鸢:“母后,这是梨子吗,别是坏了的罢。”
她望向书案后在为自己检查功课的谢清鹤,孝心发作。
“母后,你可给父皇带东西了,要不这梨子送给父皇罢?”
谢时渺声音很低,可惜谢清鹤是习武之人,怎会听不到。
他擡首,视线似有若无在谢时渺脸上掠过,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
谢时渺登时坐直身子,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
“母后送的,自然是最最好的,我才不会轻易送出去,父皇也不可以。”
她说得大义凛然,可眼中的欲言又止还在。
沈鸢忍着笑,端着托盘送到谢时渺眼前:“是吗,那快吃罢。你若是喜欢,母后日日都给你买。”
谢时渺惶恐不安瞪圆双目,脱口而出:“不必了。”
她讪讪干笑两声,“我、我怕冷,太医也说过,我不宜吃生冷之物。”
谢时渺一面说,一面磨磨蹭蹭往冻梨移去。
谢时渺视死如归,一口咬在竹管上。
而后,装模作样、战战兢兢喝了一小口。
如同星光坠落在谢时渺眼中,她一双眼睛忽的亮起,整个人如餍足的小猫,捧着冻梨不肯撒手。
“怎么甜丝丝的。”
梨子瞬间瘪了一大半,谢时渺意犹未尽,“母后,你真的日日都给我买冻梨吗?”
沈鸢煞有其事点点头:“本来是要买的。”
谢时渺坐直身子,琢磨着沈鸢口中的“本来”两字。
她不甘心道:“后来呢?”
沈鸢笑着接话:“不是你说自己的身子不好,不宜吃生冷之物吗?那自然就没有了。”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时渺耷拉着双耳:“那是太医以前说的,我如今身子比以前好多了。”
谢时渺不忘扯谢清鹤做幌子,“母后不信的话,可以问父皇。”
谢清鹤挑眉,淡定自若:“是吗,哪个太医说的?”
谢时渺愤愤咬牙:“父皇这是公报私仇,他嫉妒我,母后给我带了东西,他没有。”
谢清鹤起身,缓步行到炕前。
谢时渺见状不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谢清鹤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沈鸢脸上:“我没有吗?”
沈鸢心虚:“陛下什么都不缺……”
她忽的想起袖中还藏有几个板栗,忙忙拿出来。
那板栗连着外壳都在,沈鸢拿丝帕裹着。板栗绿油油的,还带着毛刺。
她本是瞧着好玩才带回来的。
谢清鹤低眸,声音很轻很轻:“这是……送我的?”
沈鸢抿唇,半日从唇间挤出一个:“嗯”。
只是几个果子,还是借花献佛,沈鸢没想到谢清鹤真的会收下。
谢清鹤似乎心情很好。
他掰开一个,果实咬在嘴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在唇齿间。
沈鸢双目熠熠:“好吃吗?”
果子的苦涩顺着喉咙一路往下,谢清鹤面不改色:“好吃。”
沈鸢也跟着掰开案几上的栗子。
刚捡起一个,案几上的栗子悉数落在谢清鹤手中。
“不是说送给我的吗,怎么还自己吃上了。”
沈鸢讷讷张唇:“可是……”
送人的东西自然不好收回,沈鸢怏怏,“那好罢。”
光影在沈鸢脸上跃动,唇红齿白,粉腮红润。
那双眼睛终于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带了几分鲜活灵气,喜怒分明。
谢清鹤勾唇,又掰开一个栗子尝了尝。
这回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