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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遗诏(2 / 2)

棠梨宫青烟袅袅,万籁无声。

谢时渺泪眼婆娑坐在炕上,小声抽噎。

百岁垂手侍立在一旁,他双手端着漆木托盘,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殿下,喝口粥罢。”

谢时渺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她哑着嗓子往里张望。

“母亲、母亲还没醒吗?”

谢时渺从炕上跳下,自责不已,“都怪我,若不是我突然去后院,母亲和父皇也不会……”

她哭得差点喘不过气。

百岁冷着一张脸,擡手在谢时渺后背拍了一拍:“别哭了。”

谢时渺一抽一噎,眼角瞥见百岁手腕上的伤痕,她面色一变:“你的手也受伤了?我、我去找太医!”

百岁面不改色收回手,声音平静:“已经上过药了,没事。”

他目光缓慢落到那扇金漆点翠玻璃屏风,眉心轻轻皱起。

“虞老太医说娘娘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事。”

他声音依旧清冷,“你……不用担心。”

当初他和谢时渺被谢清鹤救出去后,谢清鹤又折返回去找沈鸢,崔武冒死阻拦,谢清鹤都不为所动,甚至还差点对崔武动了刀剑。

百岁张唇:“陛下,陛下有虞老太医照看,也不会有事的。”

谢时渺一双眼睛更红了,呜咽着抹去眼角的泪水:“你骗我,我都听见了。”

谢时渺小声啜泣,“太医说若是父皇明日还不醒,就、就……”

屏风后忽然传来两声咳嗽。

谢时渺推开百岁朝里跑:“母亲,你怎么样?”

沈鸢一手撑在榻上,举目望去,竟是她在棠梨宫的寝殿。

她脑中乱糟糟的,如同浆糊。沈鸢自说自话:“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带着谢时渺去了茶楼,而后遇见了谢清鹤。

再然后——

滚烫的火光从天而降,沈鸢身子一抖,似乎置身在火海中。

她一把抱住谢时渺,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沈鸢惊慌失措。

“渺渺,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谢时渺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甚至连一点磕碰也没有。

她吸吸鼻子:“我没事。”

沈鸢如释重负,身子无力跌落在青缎迎枕上。

她猛地又坐直身子,抓着谢时渺的手腕道:“你父皇呢?”

谢时渺再也掌不住,抱着沈鸢的臂膀号啕大哭:“我、我害死了父皇。”

沈鸢如遭雷劈:“什么?”

她起身匆忙朝外走,甫一站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沈鸢两眼一黑,险些跌跪在地。

松苓捧着汤药入殿,听见动静,疾步匆匆转过屏风。

她扶着沈鸢坐回榻上。

松苓一双眼睛也是肿的:“姑娘总算醒了。”

言毕,又命人入殿伺候沈鸢盥漱更衣。

窗外日光西斜,残阳满天。

沈鸢忧心忡忡:“我、我睡了多久?陛下如今在何处,我怎么听渺渺说他……”

松苓低声哽咽:“姑娘睡了快一日了。陛下他、他如今还好。”

松苓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沈鸢心口一紧,顾不上用膳,扶着松苓的手朝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悄然无声,宫人手中握着羊角灯罩,暖黄光影在廊下丹墀前流淌。

虞老太医和戚玄立在谢清鹤榻前。

虞老太医愁容满面,两鬓斑白,经此一遭,头上银白的发丝好像又多了几根。

遥遥瞧见沈鸢进来,虞老太医赶忙上前行礼。

沈鸢拂袖:“虞老太医不必多礼,陛下……陛下如何了?”

沈鸢一面说,一面盯着虞老太医。

不敢放过虞老太医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虞老太医迟疑半晌,他长长叹口气,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娘娘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陛下、陛下如今伤势过重……”

一语未落,殿内忽然传来太监焦急的声音。

“都杵着做什么,先拿剪子剪开啊,陛下还等着上药呢。”

沈鸢疾步提裙,朝里走去。

越往内走,血腥气渐浓。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中点着松檀香,缥缈青烟怎么也掩盖不了那刺鼻的血腥气息。

沈鸢心口涌起阵阵不适。

她先前连红色也见不了,更何况是这满殿的血腥。

沈鸢脚步稍缓。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眉眼都是担忧之色:“姑娘,你身子还没好,还是先回去,等过两日……”

沈鸢擡手阻拦,目光悠悠望向帐幔后那道孱弱的身影。

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个个面缀愁色。

沈鸢深吸口气,她一只手提着裙角,一面朝里走去。

当日手持利刃的阴影历历在目,沈鸢如今还记得自己那沾了满手鲜血的步摇,记得自己被谢清鹤逼着杀人。

烛光悠悠落在地上,昏黄光影摇曳,如荡漾的江水。

粼粼波光晃动,随之而来的却是谢清鹤朝自己飞奔而来,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横梁。

木头砸在谢清鹤后背的重响犹在耳边,沈鸢睫毛颤动,掩在袖中的手指捏成拳。

指甲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划痕,沈鸢忽然加快脚步。

一鼓作气,沈鸢亲自挽起帐幔。

榻上的人影奄奄一息,锦衣经过烈焰的烧灼,和斑驳血迹混落在一处,牢牢贴在谢清鹤后背。

谢清鹤伏在贵妃榻上,薄唇惨白干涸。

那双凌厉眸子紧紧闭着,早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太监伏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他手边还有一把剪子。

簌簌眼泪从太监眼角滚落,他身子抖如筛子。

“娘、娘娘恕罪!”

宫里都知沈鸢这一年深居简出,只当她身子欠安一直住在棠梨宫,别的事一概不知。

如今见到沈鸢亲自来养心殿问罪,太监颤颤巍巍,连着朝沈鸢磕了好几个响头。

“娘娘,陛下伤得太重,奴才实在没法子……”

沈鸢眼角发热:“剪子给我。”

呛鼻的血腥气再次闯入沈鸢鼻尖,她竭力咽下心口的不适:“你们都下去罢,松苓留下。”

宫人面面相觑,欠身退下。

虞老太医面带迟疑:“娘娘还在病中,这事还是交给宫人。”

沈鸢强颜欢笑:“无妨,前几年出门在外,我也帮人包扎过伤口,虞老太医不必担心。”

谢清鹤后背几乎都被横梁砸伤,沈鸢握着剪子许久,竟寻不到一块可以下手的地方。

料子处处都是黏着骨肉,有的甚至还和血肉混在一处。

松苓捧着托盘侍立在一旁,双眸颤巍巍。

她不忍心别过视线,听见“咔嚓”一声剪子落下。

剪子沿着谢清鹤的肩膀往下,锦衣几乎成了碎片,沈鸢小心翼翼提着锦衣,一双眼睛红了又红。

没了锦衣的遮挡,底下惨不忍睹的血肉顷刻出现在沈鸢面前。

谢清鹤身上的锦衣早看不清原状,只剩下拇指大小的一片。

料子的边缘烧得焦黑,还剩有残留的余烬。

殿中的烛火再次拨亮,大片大片血肉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底。

她努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一点点剪下那粘在谢清鹤后背的料子。

烛影婆娑,沈鸢握着剪子的手指僵硬麻木。

数不清的细小料子丢落在托盘上,露出谢清鹤伤痕累累的后背。

沈鸢身影晃了一晃,她一手扶住眉心:“松苓,去取药酒过来。”

药酒泼在谢清鹤后背,谢清鹤却依然半点反应也无,像是长睡不醒。

这四个字刚在沈鸢脑中掠过,她手指颤抖,余下的药酒悉数倒落在谢清鹤背上。

药酒顺着谢清鹤脊背往下滑落,沾湿了锦衾。

松苓唬了一跳:“姑娘。”

沈鸢匆忙拿丝帕擦去,她没接到药酒,只接到了满手的淋漓鲜血。

那一方丝帕如在血泊中捞出,不忍直视。

松苓极有眼皮见,忙不叠让人送上新的丝帕。

沈鸢不敢用力,她一只手捏起帕子的一角,细细抚过谢清鹤背上的血迹。

一块接着一块的血帕从沈鸢手上离开。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谢清鹤背上的伤口终于料理干净。

沈鸢眼前混乱,她一直是躬着身子,如今起身,才觉自己双手双足都是麻的。

松苓慌不择路上前扶住沈鸢:“姑娘,好歹先歇会罢。”

沈鸢摆摆手。

蓦地,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

谢时渺踮起双脚,朝里张望。

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时渺鼻子渐酸,她并未和之前一样扑进沈鸢怀里。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手腕:“我、我替母亲捏手。”

沈鸢温声安抚:“昨日可是吓坏了?”

谢时渺点点头,随后又飞快摇头:“我是公主,才不会为着这点小事就吓坏。”

沈鸢牵动嘴角:“先回去歇息罢,你这两日也累坏了。”

谢时渺窝在沈鸢怀里,乖巧道:“我想陪母亲守着父皇。”

养心殿的血腥气依旧,沈鸢怕谢时渺吓到,命人都开了窗子通风散气。

谢时渺声音低低:“母亲,父皇会好吗?”

谢清鹤一张脸白如薄纸,脉相时有时无,连虞老太医也不敢打包票。

沈鸢定定心神,轻声细语:“会的。”

谢时渺咕哝:“我听到、听到太医说若是明日父皇还不醒,就、就……”

谢时渺泪流满面。

沈鸢俯身,一点点为谢时渺抹去泪水:“不会的,你父皇若是知道渺渺在等着他,定不会舍得丢下你的。”

谢时渺怯怯:“真的吗?”

沈鸢颔首:“真的。”

谢时渺勉强止住了哭声。

沈鸢抱着谢时渺坐在斑竹梳背椅上,倦色在她眉眼蔓延。

她转首侧目,视线缓慢落在榻上那道憔悴身影。

沈鸢忽的记起很久之前,谢清鹤也是这样躺在榻上,九死一生,生死不明。

当时她也是这样守在榻前。

往事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沈鸢思绪飘远。

谢时渺从沈鸢怀里擡起头:“母亲,你在想什么?”

“一些旧事。”

“和父皇有关吗?”

“是。”

谢时渺好奇:“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童言无忌,谢时渺只是随口一问,沈鸢却答不出来。

她下巴轻轻抵在谢时渺肩膀上,沈鸢无声挽唇:“当时以为是好事。”

如今,她却不知道了。

沈鸢在养心殿守了一日一夜,她没等到谢清鹤睁眼,反而等来了崔武送来的密诏。

那是谢清鹤先前就写好的……遗诏。

他想要沈鸢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