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渺梗着脖子,哽咽:“不是,人人都说母亲最爱自己的孩子,可她一点也不爱我,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了。”
宫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语。
谢清鹤淡声:“回宫。”
谢时渺一怔,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和谢清鹤对望。
她以为谢清鹤会为沈鸢说话。
可是没有。
直至回到宫中,谢清鹤都不曾提过一声沈鸢。
谢时渺满腹疑虑,她身子本就不好,接二连三哭了几场后,喉咙渐渐肿胀。
她不见太医,悄悄让人送自己出宫。
谢时渺又一次站在养安堂前。
百岁沉着脸,皱眉:“殿下,这养安堂是给寻常百姓看病的,殿下身份贵重,这样的地方……”
谢时渺吸吸鼻子,半张脸埋在狐裘上的狐貍毛中:“百岁,你说她为何不回宫?”
谢时渺从未踏足这样简陋的地方,只觉处处都看不顺眼,廊下的灯笼不如宫里的好看,窗子也不如宫里的有新意,还有在后院分拣草药的小孩。
谢时渺认出萤儿,她擡擡下巴:“脏死了。”
郑郎中不在,萤儿从后院出来,睁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谢时渺。
“我爹爹不在,你是要看病还是抓药?”
谢时渺面露不虞,看着萤儿处处不顺眼:“你会抓药?”
萤儿点点头:“我常跟着爹爹上山采药,爹爹都教过我了。”
谢时渺嗤之以鼻:“我父……父亲也教过我念书写字。”
萤儿不甘落后:“我爹爹也教过我念书,沈姐姐也教过我。”
谢时渺昨日让百岁查过沈鸢,知道她亲生母亲姓沈,她脸色沉了又沉。
沈鸢本来在库房翻找草药,听见养安堂传来萤儿的惊呼声,沈鸢忙不叠丢开草药往前院跑去。
“萤儿,可是磕到哪里了,快过来……”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怔怔望着和萤儿扭在一处的小姑娘,毡帘挽在手中,久久不曾松开。
萤儿甩开谢时渺,红着眼睛躲在沈鸢身后:“沈姐姐,她欺负我。”
谢时渺一张脸都是白的,她拼命咬住双唇,不肯让自己往下掉一滴眼泪。
仰着小脑袋盯着沈鸢。
沈鸢双唇嗫嚅:“你……”
她猛地望向养安堂外,门前白雪皑皑,三两个百姓走过。
沈鸢冲向门前,左右张望,除了一辆马车,并不见谢清鹤的影子。
沈鸢深吸口气,目光缓慢落到谢时渺脸上。
那张脸像极了自己。
只是怎么可能呢?
明明那会那个孩子满身青紫,连虞老太医也说自己生下的是个死胎。
养安堂人多眼杂,且谢时渺身份非同一般。
沈鸢带着谢时渺回到自己竹坊,又让松苓好生照顾萤儿。
松苓见到谢时渺,难以置信瞪圆双目:“这这这……这也太像了。”
沈鸢揉着眉心,看着坐在炕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热茶的小姑娘。
她心中忐忑,仍是觉得匪夷所思:“你真的姓……谢?”
满腹不安落在手中的丝帕,沈鸢柔声,“你父皇呢?”
谢时渺高高仰着头:“你该唤我殿下。”
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和谢清鹤如出一辙。
只是沈鸢认识谢清鹤那会,谢清鹤已经学会了藏锋掩芒。
沈鸢笑笑,唇角染上一点苦涩。
她目光一点点在谢时渺脸上掠过,小姑娘身子孱弱,刚刚连楼梯都是百岁抱着上楼。
沈鸢本想着接手,百岁不让,坚持抱着谢时渺上了二楼。
沈鸢不知谢清鹤当初是用了什么法子,明明那会谢时渺已经在自己怀里没了气息。
她蹙眉:“你今日过来,你父皇知道吗?”
谢时渺摇摇头。
沈鸢双眉紧皱:“你怎么知道我在养安堂?”
她才回来三日。
沈鸢忽的望向窗外,那种随时都有人盯着自己的感觉再次涌现。
毛骨悚然。
谢时渺骤然站起身,狠命瞪着沈鸢,她一张脸都气红:“你是不是不想见我?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
谢时渺一张脸气得鼓鼓的,“百岁,我们走。”
沈鸢眼疾手快拦住谢时渺,语重心长:“不是,没有不想见你。”
谢时渺冷哼一声,别过脸。
沈鸢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和谢时渺相处。
若是萤儿,她还能拿玻璃糖哄,可谢时渺是当朝公主,宫里什么好的没有见过。
沈鸢胡思乱想之际,倏尔见谢时渺松开百岁的手,轻轻抱住了沈鸢的臂膀。
半张脸在沈鸢手上蹭了蹭。
就像昨日萤儿挨着她一样。
沈鸢一颗心彻底沦陷,如坠在柔软的云端。
她一手捧着谢时渺的脑袋,温声细语:“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谢时渺眨动眼皮:“谢时渺,你可以叫我‘渺渺’,父皇就是这样叫我的。”
提起谢清鹤,沈鸢眼中的笑意敛了两三分。
谢时渺又咳了两声。
沈鸢捧来迎枕,搭着谢时渺的脉搏,沉吟片刻:“嗓子不舒服?”
谢时渺点头:“你也是太医?”
她从小到大都是找太医看病。
沈鸢笑着摇头:“不是。”
言毕,又让松苓将自己做的枇杷香露拿出来,金黄剔透的枇杷香露透着丝丝缕缕的香甜。
谢时渺目不转睛盯着,迎上沈鸢的目光,又讪讪挪开视线。
须臾,还是忍不住盯着枇杷香露瞧:“这是什么?”
“枇杷香露。”
沈鸢拿银勺舀出一勺放在碗中,又拿热水化开。
谢时渺看了一会,忽然开口:“有别人吃过这个吗?”
沈鸢一怔,多看了谢时渺两眼。
谢时渺偏首,一双黑色的眼眸滴溜溜乱转:“若是别人吃过的,我可不要。”
沈鸢忍不住笑出声:“枇杷香露是治咳疾的,在养安堂看病的病患都会喝。”
谢时渺张瞪着双眼,眼看又要拂袖而去。
沈鸢忙止住笑:“他们喝的是养安堂伙计做的,这是我自己做的,和他们做的不一样。”
沈鸢怕苦,她做的枇杷香露总会比旁人多添了两勺蜂蜜,一点枇杷的酸涩也尝不出。
谢时渺心满意足,捧着茶碗轻轻吹了两口:“那刚刚那个人……喝过吗?”
沈鸢诧异:“……谁?”
谢时渺哼哼唧唧:“就……她。”
沈鸢恍然:“你说萤儿?”她失笑,“萤儿的父亲就是郎中,为何会喝我的枇杷香露?”
谢时渺心花怒放,捧着茶碗轻轻喝着,她一双腿在空中晃了一晃。
又听沈鸢道:“你刚刚为何同萤儿打架?”
谢时渺放下茶碗,怒目而视:“她抱你了,她自己有娘亲,为何要抱你?”
沈鸢笑意渐散:“她娘亲在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
谢时渺怔愣片刻,随后又冷哼一声:“那她也不能抱你,我都还没抱过你,凭什么她可以……”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抱住谢时渺。
温热的气息落在谢时渺脖颈,她身子一僵,忐忑不安伸出双手,很轻很轻环住沈鸢双臂。
谢时渺低声呢喃:“母亲。”
末了,仍觉得不够,又接连喊了两遍,“母亲,母亲。”
一滴眼泪落在谢时渺颈间。
外面没有下雨,是沈鸢哭了。
谢时渺措手不及,向百岁投去求助的眼神。
百岁是孤儿,自幼无父无母,比谢时渺更不懂。
谢时渺无可奈何,只能磕磕绊绊解释。
“你,你别哭了。”
谢时渺手脚忙乱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这个,给你。”
她不会安慰人。
在宫里的时候,谢清鹤从不会在谢时渺眼前流露过半点痛苦之色,即便病痛缠身,疼得一张脸都没了血色,谢清鹤也只是皱紧双眉。
而宫人,宫人只会痛哭流涕求谢时渺饶过自己,谢时渺也只会视若无睹。
可沈鸢不是谢清鹤,也不是宫人。
谢时渺笨拙吐露一句:“你别哭了。”
暮色四合,天上又陆陆续续飘起雪珠子。
沈鸢咽下心口的哭腔,朝谢时渺笑笑:“你怎么出宫的?”
谢时渺坦荡:“坐马车。”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我有这个。”
那是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令牌,沈鸢以前也在谢清鹤身上见过。
沈鸢挽唇:“那我送你回去,天色不早,再晚就回不去了。”
谢时渺拢眉:“你不和我一起回宫吗?”
竹坊比养安堂大了不少,可比起皇宫,还是太小了。
谢时渺满脸困惑:“宫里很好,你为何不和我,还有父皇住在一起?”
沈鸢喃喃:“宫里……很好吗?”
谢时渺重重点头,她如数家珍,恨不得将宫里的好处一股脑倒出。
宫中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美味佳肴。
在宫里,人人都要尊称谢时渺一声“殿下”,无人敢对她不敬。
沈鸢笑着抱起谢时渺:“既然这么好,那我早点送你回去。”
谢时渺气急,从鼻间重重哼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姑娘挣扎着从沈鸢怀里跳下。
沈鸢一手扶稳栏杆,一手抱紧谢时渺。
谢时渺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她嗓音带着哭腔:“我生病的时候,你都不来看我,别人家的母亲才不会这样。”
沈鸢身影僵硬,从谢时渺身上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她那会也是这样抱着沈殊大哭,为何母亲一面也不肯见自己。
沈鸢刹住脚步,双眼逐渐染上泪意。
“我、我并不知你生病了,也没有不愿意见你。”
她甚至前日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在人世。
沈鸢垂首低眉,她声音很慢。
“我只是……不愿意见到你父皇。”
雪色弥漫。
沈鸢擡眸,猝不及防和楼下一双熟悉的眼睛对上。
是谢清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