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自己怀中的沈鸢面容孱弱憔悴,单薄身影宛若秋日枯叶,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不管谢清鹤如何胁迫,如何低声恳求,那双如水秋眸始终是闭着的。
棠梨宫瞬间兵荒马乱,虞老太医本还在宴席上吃酒作乐,闻言,吓得手中的自斟壶都掉落在地,一路被崔武提溜着往棠梨宫赶。
棠梨宫噤若寒蝉,宫人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面面相觑。
无人敢闹出半点动静。
好在谢清鹤及时赶回,沈鸢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脖颈上的红痕还在,看着触目惊心。
虞老太医喋喋不休说了什么,谢清鹤并未听清。
他转而去看地上散落的锦裙。
怕沈鸢想不开,寝殿并没有留下剪子,连金步摇和珠钗都被收走。
谢清鹤不知沈鸢是如何背着宫人,一个人躲在寝殿悄悄撕开锦裙,而后又将丝帛一片接着一片绑在一处,直至悬在横梁上。
明宜自缢那会,沈鸢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而如今,悬在横梁上的人却成了沈鸢。
她是那样淡定自若为自己安排好了东西,甚至在此之前,沈鸢并未在谢清鹤面前露过半点马脚。
梅花式圆几倒落在地,正好压住了一张小小的剪纸。
那是谢清鹤让人送来的仙鹤。
怕沈鸢见不得红色,谢清鹤还将红色的剪纸染成月白色。
而如今,那只仙鹤就那样轻飘飘被沈鸢丢在地上,弃之如敝履。
沈鸢再也不会满心欢喜望着谢清鹤,再也不会弯着一双如月眼睛,笑着央求谢清鹤为她剪仙鹤,再小心翼翼将仙鹤装在香囊,贴身带着。
又或许,沈鸢笑着朝向的人,从来都不是谢清鹤。
她一直、一直都将他错认成苏亦瑾,错认成她的救命恩人。
沈鸢对谢清鹤流露出的所有善意和好感,都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谢清鹤从来都不曾被沈鸢真正喜欢过。
他自以为的赢家,从来都是自欺欺人。
沈鸢还没醒,脖颈上勒出的红痕狰狞可怖,青紫交加。
谢清鹤垂眸,目光一点点在沈鸢纤细的脖颈上掠过。
沈鸢身子消瘦,轻薄如纸。
白净的脖颈落在谢清鹤眼中,如江边垂金的柳丝,纤瘦细弱。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礼炮声,万紫千红涌上夜幕。谢清鹤转首往窗外望去,夜色中花团锦簇,如千万簇梨花在空中绽放。
斑驳光影照亮了半座皇城,独独照不进棠梨宫。
殿中静悄悄,不闻人声,不见笑语。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沈鸢缓慢睁开双眼。
她还是醒了,还是没能如愿离开人世。
转首侧目,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的视线。
沈鸢眼皮颤动,双唇张合,一只手擡到半空,像是有什么急不可待的事要和谢清鹤说。
什么事这么着急呢。
不外乎是替宫人开脱,怕谢清鹤怪罪宫人。
又或是怕谢清鹤迁怒太医,迁怒沈殊。
沈鸢连宫人都想到了,却独独不会想到谢清鹤,不会想他步入寝殿那一刻的心慌意乱,不会想到他看见沈鸢自缢一幕的心口骤停。
沈鸢张了张唇,双眼错愕。
谢清鹤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太医说你伤到了喉咙,这两日都说不了话。”
沈鸢瞪圆双目,又想让宫人去取纸笔。
谢清鹤眉眼倦怠,按住了沈鸢擡在半空的手:“你想说这事和宫人无关。”
几乎是笃定的语气,没有半点迟疑。
沈鸢怔怔凝望着谢清鹤,须臾,她缓慢点了点头。
谢清鹤轻哂:“……那我呢?”
他起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鸢,“那我呢,你有想过我没有?”
他是听到沈鸢收下自己送的仙鹤,这才临时起兴回棠梨宫。
谢清鹤不敢想自己若是没有临时起意,没有鬼使神差想回棠梨宫看一眼沈鸢,待他从夜宴上离开,是不是推门就能看见沈鸢悬在横梁上的冰冷尸首。
沈鸢茫然无措眨动眼睛,不知谢清鹤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她不信谢清鹤会为自己的离开而难过,以前他那样紧张自己,不过是因为沈鸢怀了他的孩子。
如今沈鸢什么也没有,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可让谢清鹤惦记的,谢清鹤又怎会在乎她的死活。
又或是,他只是在恼怒自己一直攥在手中的纸鸢,忽然断了线,不受他的控制。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讥诮。
谢清鹤垂眼低眉,声音透着说不尽的沙哑生涩。
“沈鸢,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我?”
没有想过他会担心,没有想过他会不安。
在沈鸢眼中,沈殊重要,圆圆重要,就连如今和她没有半点干系的苏家和郑家也重要。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排在谢清鹤面前。
她会为他们牵挂会为他们忧心。
可那些人之中,独独没有谢清鹤。
……
沈鸢自缢后,棠梨宫的宫人几乎是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她半步。
过了正月,沈鸢的嗓子渐渐有所好转,沈殊也来宫中探望她。
沈鸢失去孩子后,沈殊不再带着圆圆入宫,唯恐沈鸢忆起伤心事。
如今见到沈鸢脖颈上的红痕,沈殊再也忍不住,双目垂泪。
她不顾尊卑,气呼呼往沈鸢手背上拍了两巴掌。
末了,又抱着沈鸢低声啜泣。
“你怎么这么狠心,你知不知道那日我听到消息,一颗心有多慌,若不是你姐夫拦着,我还想连夜入宫。”
沈殊气得发抖,眼泪簌簌落在丝帕上。
沈鸢拿丝帕为她拭泪,轻声告罪:“对不起。”
她会向沈殊告罪,可却没有向沈殊保证日后不会再犯了。
沈殊这样的伶俐人,怎会看不懂沈鸢的心思。
她凝望沈鸢许久,倏地扬唇轻笑。
“罢了,你喜欢就好。”
“有姐姐在呢。”
就像沈鸢小时候那样,不管她摔碎什么东西,不管她在外惹了什么麻烦,沈殊最后都会无奈一笑,柔声宽慰沈鸢。
“有姐姐在呢,怕什么。”
沈殊的话很快传到养心殿的谢清鹤耳中,彼时他正在站在釉彩百花景花瓶前,瓶中供着数珠粉白桃枝。
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她真的这样说的?”
宫人伏跪在地,瑟瑟发抖:“是、是,千真万确,元少夫人真的这样说的,奴婢不敢乱说。”
“当啷”一声脆响,谢清鹤手中的花瓶摔落在地,碎片四分五裂散落在屋中。
三三两两的桃枝也随之跌落在地,分文不值。
瓶中淌落的清水蔓延在地上,宫人不明所以,齐齐跪了满地。
谢清鹤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日光满地,轻薄光影无声落在他肩上。
他刹住脚步,少顷,又疾步往棠梨宫走去。
沈鸢正好送走沈殊,她立在廊下。
廊庑下挂了一盏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四面玻璃画着寿山福海。
远远瞧见谢清鹤立在日光中的身影,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敛。
她背过身往寝殿走去。
“陛下何必呢,还特地让我姐姐入宫一趟。”
她怎会看不出谢清鹤的心思,倘若沈殊今日流露出半点不舍,沈鸢下次恐怕就不会那么决绝自缢。
可惜谢清鹤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沈殊会对沈鸢那样纵容,竟连沈鸢的生死都不顾。
两人长长的身影映在丹墀上,一前一后步入寝殿。
谢清鹤狠命拽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身影踉跄,差点栽落在谢清鹤肩上。
滚烫灼热的气息落在沈鸢脖颈,谢清鹤气息急促,攥着沈鸢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收紧。
“沈鸢,你别逼我。”
“……我逼你?”
沈鸢冷笑两声,反唇相讥。
她猛地推开谢清鹤,怒目而视:“谢清鹤,从始至终都是你在逼我!是你逼我留在宫里,是你逼我怀上孩子,又逼我生下她的。”
沈鸢怒气冲冲,出声质问。
“你以为我有那么想不开吗,你以为丝帛缠在脖颈上的滋味好受吗?我也会怕,也会疼,可比起那些,我更不想再见到你。”
沈鸢小声抽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只要看见你,我就会想到明宜,想到那个孩子……”
她所有不好的回忆,几乎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谢清鹤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沈鸢不懂,这样一个罪恶滔天的人,怎会有脸倒打一靶,说是自己逼他?
沈鸢勾唇轻哂,新仇旧恨涌出,她愤愤不平。
“我逼你什么了?谢清鹤,你以为你回回都能像除夕夜那样及时赶到吗?不可能的。”
沈鸢知道谢清鹤找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知道自己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会有人向谢清鹤回禀。
可那又如何。
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谢清鹤静静注视着沈鸢许久,攥紧的手背上青筋纵起。
谢清鹤:“……你怕死?”
沈鸢别过脸,不置可否,眼尾还泛着泪水。
谢清鹤再次开口:“沈鸢,你宁愿死,也不想见到我。”
沈鸢望着窗外的参差竹影,久久不曾言语。
良久,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好。”
那声音干哑艰涩,如跨过千山万水,终于艰难走到沈鸢眼前。
沈鸢擡起脸,目光狐疑飘过谢清鹤。
谢清鹤往后退开两三步,那双眼睛却始终落在沈鸢脸上。
风声鹤唳,残花满地。
落日余晖逐渐从丹墀前移开,棠梨宫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谢清鹤立在阴影中,那一点明黄衣角落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脸色,还当刚刚的那一声是自己的错觉。
万籁俱寂,众鸟归林。
沈鸢转身往寝殿走去。
一片沉寂中,沈鸢听见了谢清鹤又一次开口。
“我放你走。”
谢清鹤声音沙沙,薄唇轻启。
不知是怕沈鸢听不清,还是担心自己反悔。
谢清鹤再次哑声道。
“……我放你走。”
沈鸢背影僵硬,猛然转首。
难以置信盯着谢清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