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四十四章故技重施
第四十四章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汴京的秋总是多变的,今早还是艳阳天,这会又开始下起朦胧细雨。
养心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宫人提着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寝殿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嵌贝流光阁帘后,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吞云吐雾,香炉上嵌着三颗硕大莹润的红宝石,宝石映着满室的烛光,熠熠生辉。
沈鸢双手环膝,躲在角落。
满头青丝披落在肩上,许是知道自己回到汴京,所处的不再是明宜生前住过的房子,沈鸢没再害怕青丝,任由长发垂落。
“又下雨了。”
沈鸢小声嘀咕,一双眼皮颤巍巍擡起,无力又沮丧往窗外瞥了一眼。
隔着窗子,依稀瞧见廊庑下坐更守夜的宫人。
宫人轻手轻脚,半点动静也没有。
可沈鸢还是觉得好吵。
雨声吵闹,熙熙攘攘。
雨水从廊下飘落,偶有雨丝飘落在丹墀上,汇成小小的一滩水。
廊下悬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灯笼随风摇曳,光影溅落在水上,似也荡起层层涟漪。
沈鸢盯着那点烛光,恍惚记起自己当初被关的那三日,那时晃动在门前的影子也如此刻一样。
“我错了,我错了……”
沈鸢踉跄着朝后退去,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的联珠瓶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碎片四分五裂。
宫人焦躁不安,匆忙推门入屋:“沈姑娘!”
十来个人影晃晃荡荡,映着满地都是摇曳人影。
沈鸢瞳孔骤紧,尖叫一声,抱着双耳蹲在碎瓷片中央。
“我错了,我错了。”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瓷片散落在沈鸢脚边。
宫人心惊胆战,有大胆者想要上前扶起沈鸢,不想却引来她更剧烈的反应。
宫人唬了一跳,连连朝后退去,好言相劝。
“沈姑娘,地上有碎瓷片,仔细扎到脚。”
沈鸢恍若未觉,抱头不语。
谢清鹤入殿时,沈鸢还蹲在瓷片堆上。
殿中的松檀香袅袅,如烟似雾。
沈鸢穿着一身秋香色绣金织金锦锦裙,蓬松乌发如云堆,回京一个多月有余,沈鸢脸上还是半点肉也不长。
身影单薄纤细,如垂金杨柳,不堪一折。
那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衬得一双杏眸越发如明珠圆润。
可惜却一点亮光也无。
宫人惊慌失措,乌泱泱跪了满地。
“陛下,沈姑娘自个摔了花瓶,奴婢怎么劝她都不肯起身,也听不到奴婢的话。”
谢清鹤脸色阴沉,烛光曳动在他的长袍,如点点星光。
他擡袖。
宫人福身,识趣退下。
地上的影影绰绰少了大半,只剩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他眉心稍拢。
“沈鸢。”
喑哑低沉的嗓音落下,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沈鸢忽的一颤。
她听不见宫人的声音,不知他们在同自己说什么,唯独谢清鹤说话时,沈鸢才有反应。
一双如水眸子轻轻擡起,沈鸢怔怔扬首,目光顺着谢清鹤身上明黄色的长袍往上。
昏黄的烛火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冷笑两声,他一步步朝沈鸢走近。
俯身垂首,松垮的广袖垂在沈鸢眼前,几乎将落在沈鸢脸上的烛光都挡住了。
“……故意的?”
骨节匀称的手指捏起沈鸢的下颌,谢清鹤冷若冰霜。
落在掌心的半张脸止不住颤栗,沈鸢瑟瑟发抖,她轻声呢喃。
“我错了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
谢清鹤冷声,不由自主拖着沈鸢起身,余光瞥见地上散落的青瓷碎片,谢清鹤面色阴沉得吓人。
打横抱起,谢清鹤抱着沈鸢跨过满地的狼藉。
怀里的沈鸢还在发抖,一遍又一遍小声重复:“我错了,错了。”
“闭嘴——”
谢清鹤耐心尽失,推着沈鸢上了贵妃榻。
沈鸢抱住双膝,即便在榻上,她也想要缩在角落。
“沈鸢,出来。”
谢清鹤嗓音冰冷,半点余地也不留。
沈鸢缓慢仰首,慢吞吞朝外挪了一挪。
谢清鹤等不及,冷着脸扯着沈鸢往外拖。
沈鸢叠声告罪:“我错了我错了。”
谢清鹤一手握住沈鸢的脚腕,罗袜解开,沈鸢脚上沾染着斑驳血迹。
还有一点碎瓷片。
谢清鹤脸色难看:“来人。”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大漆捧盒中装着各类伤药,而后又眼观鼻鼻观心退下。
明黄帐幔垂落在贵妃榻一侧,谢清鹤一手攥着沈鸢的脚腕,一手拿银针挑出沈鸢脚上的碎瓷片。
瓷片只有半颗米粒大小,尖锐细长。
沈鸢从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的脚。
碎片取出,谢清鹤往伤口上撒了止血的药粉。
甫一擡眸,却见沈鸢愣愣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看。
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不屑。
“朕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他擡手将药瓶丢到沈鸢怀里,面无表情直起身子,“闹了这么久,就是想让朕过来?”
沈鸢握着药瓶,缄口不言。
谢清鹤沉声:“说话。”
“我、我错了。”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沈鸢不知所措,一遍遍嘟囔。
谢清鹤眉心皱起:“药自己涂上。”
沈鸢愣了片刻,好似才听懂谢清鹤说的什么。
她垂着眼皮,慢慢往伤口上倒了一片药粉。
眼角瞥见谢清鹤还在盯着自己,沈鸢惴惴不安,又倒下一大片。
金创药止血,可疼也是疼的。
沈鸢蛾眉紧皱,一张脸疼得扭曲,贝齿咬着下唇,沈鸢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谢清鹤没说停,她也不敢自作主张收手,沈鸢颤着手,又往伤口上撒药。
厚重的药粉挡住了所有的血色,谢清鹤横眉立目:“够了。”
他眸光冷漠,瞥见沈鸢痛不欲生的眉眼,谢清鹤眉角落轻动。
他喉咙溢出一声嗤笑。
“你想让朕心疼?”
在谢清鹤眼中,沈鸢踩在碎瓷片上是故意的,停不见宫人的劝阻是故意的,当着他的面一遍遍撒药粉也是故意的。
她故意闹出动静,故意让谢清鹤心疼。
谢清鹤黑眸冷冽,平静又淡漠丢下四个字。
“痴心妄想。”
沈鸢握着药瓶的手动也不动,她甚至没想过为自己辩解,只是低声喃喃。
“我错了。”
谢清鹤冷漠收回目光。
他并没有觉得沈鸢有何异样。
沈鸢顺从了许多,也听话了许多。
更深露重,乌云西坠。
沈鸢躺在榻上,半边身子僵硬不动。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沈鸢缩在锦衾之下,她听见雨珠敲打在桶鳅瓦泥屋檐上,听见雨水敲打在芭蕉叶上。
雨声沙沙作响,扰人清眠。
沈鸢整个人躲在锦衾之下,双手牢牢握住耳朵,可连绵不绝的雨声还是穿过木窗,蔓延至她耳畔。
沈鸢不堪其扰,又往里躲去。
“你在做什么?”
谢清鹤连着一个多月不曾歇息,他一手揉着眉骨,睁眼瞧见躲在锦衾之下的沈鸢,眉宇间布满阴霾。
他不由分说扯开挡在沈鸢脸上的锦衾,声音阴森森,似是被气笑了。
“你又想做什么?”
没了锦衾遮掩,窗外的雨声似乎又更密了。
沈鸢双手捂在耳朵上,一双眼睛茫然无措:“我、我错了。”
谢清鹤差点被气笑:“闭嘴。”
沈鸢抿唇,抱着锦衾缩在一边。
谢清鹤没说话,她也不敢动。
谢清鹤面色不虞:“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鸢做了那样的错事,谢清鹤能留她一命已经是宽宏大量。
沈鸢怯生生:“我、我错了。”
“闭嘴。”
接二连三的避而不谈彻底惹怒了谢清鹤,他一只手抓住沈鸢的手肘,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鸢。
“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我……”
赶在沈鸢又说出那三个字之前,谢清鹤神色阴翳。
“你错了,错在哪?”
沈鸢迷茫擡眸,语无伦次:“我、我……”
她呢喃两声,一时竟答不上来。
沈鸢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藏在袖中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去抓手背,她眉眼低掩,双唇嗫嚅。
谢清鹤耐心丧尽:“为何不睡?”
沈鸢眸光闪躲。
半晌,她轻声道:“下雨,外面在下雨,很吵。”
窗外雨声淅沥,雨雾朦胧。
谢清鹤扬声,立刻有宫人福身上前。
殿中烛火点亮,窗下竹影参差,摇曳落在地上。
沈鸢瞥了一眼,再不敢多看。
寝殿中门窗紧闭,严丝密缝,雨声瞬间小了许多。
虽然还能听见零星的雨声,可沈鸢不敢再“闹”,她老老实实躺回榻上。
双手交叠枕在腹上。
将养了一个多月的手背还是没能好全,沈鸢手背上结满道道血痂。
谢清鹤皱眉凝望,一只手拎起沈鸢手腕,在空中晃了一晃。
“怎么一直没好?”
对上沈鸢一无所知的目光,谢清鹤淡然从容,“罢了,改日让太医看看。”
沈鸢乖顺躺在榻上,由着谢清鹤安排。
她如今装睡的技巧炉火纯青,就算是谢清鹤,也不曾发现半点端倪。
那之后但凡下雨,养心殿都会紧闭门窗,宫人睡前都会好好查看一番,深怕扰了沈鸢的好梦。
可沈鸢还是能听见。
听见雨水贯穿窗子的声音,听见从檐下滴滴答答飘落的雨珠。
还有明宜时有时无的声音。
谢清鹤又一次被吵醒,是在三日后。
云影横窗,支摘窗半掩。
廊下烛火高悬,沈鸢半伏在窗前,她半边身子探在窗外。
朦胧夜色落在沈鸢手边,似有若无。
她像是一只在窗前蹦跶的鸟雀,只要拍拍双翅,就能消失在谢清鹤眼前。
窗棂高高支起,沈鸢不太能够得上,她又往前探去。
上半身前倾,差点整个人往外摔去。
谢清鹤瞳孔骤紧,怒气在他眼中蔓延。
“沈鸢。”
简单的两个字落下,沈鸢立刻僵在原地。
谢清鹤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将沈鸢从窗子前拽,“你又怎么了?”
沈鸢手足无措:“我、我错了。”
谢清鹤目不转睛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