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第三十章一个玩物罢了
第三十章
日光满地,苍苔浓淡。
宫人裹着纱罗,款步提裙,双手端着各色的漆木攒盒,穿花拂树。
园中悄然无神,只余花光树影相伴。
谢清鹤缓慢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若有所思。
朦胧日光氤氲浅薄,似薄纱笼罩。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扳指上的青玉纹路,谢清鹤眼前晃过的是沈鸢那张潸然泪下的小脸。
儿时的事沈鸢并未告知,只是说苏亦瑾是先前他们在天香寺前遇到的受伤男子。
崔武压低嗓子,声音沙哑浑浊。
“沈大人当时并未派人出去寻人,是后来沈大姑娘回府,私自让人出去的。”
沈家的人先一步找到两个孩子,得知身边的少年是苏尚书的儿子后,怕丑事败露,只悄悄带走沈鸢,不敢声张。
崔武:“听说那事后苏少夫人受了大惊,醒来后往事忘得七七八八,沈家也勒令不许再提起此事半个字。”
再后来,沈鸢也被送到乡下,无人知晓沈家二姑娘曾经走丢过。
“苏公子本就体弱多病,那次回去后也大病一场,陆陆续续养了半年身子。”
等苏亦瑾能下地出去寻人,早就物是人非,山中哪里还有沈鸢的影子。若不是南烛当时也看见沈鸢,苏亦瑾只怕还会疑心是自己在做梦。
“苏亦瑾……”
谢清鹤低声喃喃,“只查到这些?”
崔武不敢隐瞒,点头。
沈大人怕东窗事发,连夜将山匪料理干净,府中知道此事的旧人也死的死,打发的打发。
崔武能查到的不多。
他垂首:“苏府的老管事也知晓此事,三年前他回老家养老,后来又遁入空门,听说如今云游四方,归期不定。我已经派人去寻,想来再过不久就有回信了。”
黄鹂在笼中扑簌簌展翅,歪着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谢清鹤,少顷,又大着胆子去啄谢清鹤手上的扳指。
谢清鹤不动声色皱起双眉。
须臾,他摘下扳指,往笼中丢去。
不小的一声动静在笼中乍然响起,黄鹂唬了一跳,扯着嗓子振翅。
羽翎轻飘飘散落,掩住谢清鹤的扳指。
他负手往回走:“苏亦瑾还在宫门口?”
崔武亦步亦趋踩着谢清鹤的影子跟上:“约莫四更天时,被苏夫人劝回去了。”
他斟酌,“殿下,皇后娘娘也派人来问过好几回了。”
依理,沈鸢今日是要到坤宁宫听经的。
谢清鹤转眸勾唇,轻描淡写丢下四字:“不必理会。”
……
草长莺飞,柳垂金丝。
沈鸢是被耳边的呜咽声吵醒的。
头晕目眩,入眼是层层笼着的青纱帐慢,鎏金钩子挽起的帐幔一角,露出松苓一张憔悴苍白的小脸。她轻声啜泣,一面抹泪,一面为沈鸢掖好被角。
无意撞见沈鸢的一双弯弯笑眼,松苓吓了一跳,差点从脚凳摔下。
她喜极而泣,一只手在眼睛揉了又揉。
“真的是少夫人,不会是我在做梦罢?”
扶着沈鸢坐起,松苓盯着沈鸢,看了又看。
沈鸢哑然失笑,从松苓手中接过热茶漱口,她倚着迎枕:“不就睡了一觉吗,怎的吓成这样?”
松苓捧来盥漱之物,伺候沈鸢更衣。
“什么一觉?少夫人怕是不知,自己睡了两天两夜罢,若是今日还不醒,我真的得去菩萨那拜拜……”
沈鸢起身的动作一僵,脚下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她一双眼睛睁圆,猛地望向园子。
园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沈鸢步履匆匆,手忙脚乱:“快、快替我更衣,我还得去坤宁宫听经。”
松苓忙不叠握住沈鸢的手:“少夫人放心,已经让人去告假了。皇后娘娘对外说是少夫人来了小日子,不便往神前去。”
又说自己和沈鸢相谈甚欢,想多留些时日。
沈鸢刹住脚步,缓慢转首:“苏家那边……母亲和苏亦瑾,可有说什么?”
松苓摇摇头,复粲然一笑:“不过公子托人送了纸鸢入宫。”
她兴致勃勃取来,“少夫人瞧瞧,这不就是你先前做的美人鸢。”美人的锦裙本是坏了一角,如今又让苏亦瑾重新补上了。
沈鸢难得展露笑颜,擡首望见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眼中笑意敛去。
她轻声:“这两日可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松苓细细思忖:“除了我,也就只有虞老太医来过一回。”
听见谢清鹤不曾过来,沈鸢眉眼舒展,无声松口气。
大病未愈,沈鸢身子虚弱,由着松苓服侍自己喝下药膳。
松苓温声细语:“少夫人可要出去走走?”
“不了,你去寻些笔墨过来。”
她想抄些经文,为自己、为沈殊,也为苏亦瑾祈福。
不知不觉过去半日。
日照西山,群鸟归林。
沈鸢规规矩矩坐在书案后,一身藕合色宝相花纹彩绣妆花缎锦裙衬出孱弱清瘦的身影。
雕红漆海棠花茶盘上供着一盏安神茶,白雾萦绕。沈鸢一手执笔,一笔一画抄得认真,倏尔有风从窗口灌入,烛光晃动。
沈鸢掩唇,低咳两三声。
正想着伸手捧过安神茶,猝不及防瞥见珐琅戳灯旁的黑影,沈鸢唬了一惊,半盏茶差点泼在佛经上。
她忙收回手,慌乱不安。
“殿下、殿下怎么过来了?”
言毕,沈鸢后知后觉自己还未向谢清鹤行礼。
她起身,倏尔又被谢清鹤按在椅子上。
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白净手背上青筋鼓动,筋脉清晰。
沈鸢气息忽滞,胆战心惊坐在太师椅上,由着谢清鹤取走自己刚抄好的佛经。
墨迹未干,空中隐隐有墨香浮动。
谢清鹤明知故问:“在抄佛经?”
“……嗯。”
“给谁抄的?”
落在自己脸上的黑眸沉沉如水,谢清鹤弯唇,随手将沈鸢抄好的经书丢在案上。
经书散落,乱成一团。
藏在袖中的手指紧了又紧,沈鸢脸色白了一瞬,她眉眼低垂,纤长的眼睫颤动如羽翼。
下一瞬。
谢清鹤擡起沈鸢半张脸,掐着她下颌的手指修长,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的笑意。
“我记得,天香寺雪崩后,你也曾抄过不少佛经。”
沈鸢气息急促,双手捏拳。
那时她以为谢清鹤在雪崩中丧命,茶饭不思,连着数日都在佛堂为谢清鹤抄经。
可谢清鹤不仅好好活下来了,甚至还找人在暗处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冷意顺着指尖蔓延。
沈鸢如坠深谷。
只怕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落在谢清鹤眼中,和笑话无异。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自不量力为谢清鹤抄经祈福。
沈鸢甚至还想过,去寺里为谢清鹤求一盏长生灯。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沈鸢忍不住落泪,眼圈红了一周。
她别过脸,不想让谢清鹤看见自己的失态。
“若是我知道殿下还活着,就不会……”
思及自己那些时日的心如死灰黯然神伤,沈鸢再次落泪。
谢清鹤漫不经心,视线淡淡在沈鸢一双水雾眸子掠过。
“……你配吗?”
沈鸢猛地扭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震惊溢满沈鸢一双浅色眸子,若非自己亲耳所闻,她实在不知谢清鹤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清鹤脸上泰然自若,眼中的鄙夷嘲讽显而易见。
他目光缓慢落向书案上散落的经书,不知怎的,竟觉得莫名碍眼。
指骨在案上落下两声响,谢清鹤不紧不慢:“没有下回。”
沈鸢茫然不解:“……什么?”
下颌往经书擡了一擡,谢清鹤缓声:“我不喜欢。”
轻飘飘的三字落下,如金铜钟磬落在沈鸢耳边。
积攒在心口的委屈和不满一山高过一山,沈鸢腾地站起身,强忍多时的泪珠再也撑不住,簌簌从眼角滚落。
沈鸢嗓音喑哑,伴随着浓浓的不甘和愤懑。
“凭什么?”
她一字一顿。
连着多日的不公和委屈一道从心口涌出。
自入宫后,沈鸢处处受人挟制。
她不得不受皇后强加在自己身上无中生有的罪名,而后又差点命丧湖中。
她在东宫如履薄冰,一步也不敢行错。
沈鸢甚至连房门都不敢往外踏出半步。
撕心裂肺,沈鸢哭得喘不过气。
单薄身影如羽翼,在烛光中摇摇欲坠。
沈鸢一手撑在书案上,沙哑着声音质问:“就因为你是太子吗?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随心所欲……”
“不然呢?”
相比于沈鸢的痛不欲生,谢清鹤从始至终都不曾擡过眼皮。
他眸光从容,淡定自若。
“沈鸢,这里是皇宫。”
不是她喊冤叫屈的地方。
沈鸢双唇嗫嚅:“皇宫,就可以以权压人、不讲道理吗?”
谢清鹤轻哂,再次道:“不然呢?”
他指骨微曲,勾着沈鸢下巴往自己眼前靠,谢清鹤大言不惭。
“若是讲道理,你如今也不会在东宫了。”
气息交叠,因是在病中,沈鸢今日并未梳妆画眉。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素面朝天,眉若山画,眼若秋波。
清喉娇啭,齿若含贝。
泪珠缀在沈鸢纤长眼睫,似垂落的莹润珍珠。
谢清鹤眸色一暗,他俯身低头。
捏着沈鸢下颌的手指渐渐往后,谢清鹤掐着沈鸢的后颈,迫使她不得不擡头。
唇齿相碰。
最初的惊诧过后,沈鸢如临大敌,拼命朝后躲去。
斑竹梳背太师椅宽大,沈鸢整个人陷在太师椅中。
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溺水那日。
窒息随着潮涌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沈鸢双手被湖中水草牢牢捆住,不得动弹。
她一次次想要挣脱湖水的束缚桎梏,可惜次次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