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拔刀出鞘，刀上寒气森森，一见便是见血无数的凶器。
清寒铿鸣回响在大殿上，周国那群俘虏更是瑟瑟发抖，闻之声颤。
雄库鲁眯着眸子看她的手，“不错，你有一双能拿得动北国弯刀的战士之手。”
十七娘拿着弯刀走到殿中央，面色未动，站在那群瑟瑟发抖的周国人面前，擡眸问：“陛下，是想让我当众处决这群周国人，以示对北国的忠诚么？”
雄库鲁好整以暇，“不然呢？刀已赏你，请继续。”
十七娘笑了，“好啊。”
声音一落，议论纷纷，别说周国人被吓傻，就是纽赫也被这淡然的声音震荡在心里，不由停了杯中酒擡眸看她。
她恰好正站在蒋家和面前，蒋家和看着她不动声色的冷和唇边若无其事的笑，不禁瞳孔微大，仿佛看到什么怪物一般，低声道：“你……你忘了你是哪里的人么？你忘了你是谁么？才来了第一天，你就成了北国草原上的野兽么？”
十七娘轻轻拂过刀面道：“从踏入北国的一刻起，我们就是北国人了，不是么？”
家和怒道：“你真做这样的事，就再也回不到大周去，会成为大周的叛徒，会在史书里遗臭万年，让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吼了出声，目眦欲裂。
“家和，你还以为我们能回周国去么？”她轻声问。
见到他这副害怕又强撑着出头的表情，她心底十分愉悦，所有让蒋家和痛苦的事，都让她愉悦。
她扬起刀，刀光寒冽映得眉眼如霜似雪，“先从你开始吧，家和。”
她敛起笑意，认真地举起弯刀，这一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光影交错，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尖锐的鸣。
周国人乃至周围有些北国人都惊叫出声，闭起眼睛，生怕看见人头落地的血腥场景。玩笑归玩笑，现场有许多是没上过战场的王公贵族，让他们看这血腥场景，还是太惊悚。
只有雄库鲁睁着眼，纽赫睁着眼，十七娘也睁着眼。
几缕发丝飘落，蒋家和的脖颈梗得青筋毕露，他更是满面通红、冷汗淋漓。
雄库鲁冷冷的声音飘在上方，“这是何意？愚弄我？”
蒋家和睁眼，确认自己还能呼吸、脖子还在后，更是震惊望向殿中人。
而万众瞩目的她，只是不急不缓道：“陛下，您应该明白一件事，会对故土挥刀的人，也会对新国挥刀，如果我今天真在这里杀了他们，不是证明我对北国的忠诚，而是证明——我是个为了活着、受他人三言两语挑拨，就能对故国故人刀剑相向的杀器，那更不值得您信任。
我没有任何反抗地来北国，说明我已经做好在这里终老的准备，我会好好服侍纽赫王子，也请陛下善待周国人，他们和我一样，无论是否心甘情愿，但来了这里，都做好在这里终老的打算，从他们踏上这里那一刻起，就不再是周国子民，而是北国子民。
神鹰的刀不应该对着没有反抗力量的子民，应该用博爱和智慧收服他们，您说对么？”
大殿霎时沉默，没了推杯换盏的声音，也没周国人哭泣的声音，似在那刻都静止。
静默着，几声笑打断静默，雄库鲁鼓起掌来，“好啊，女人我可以放过，但是男人……”
“这些侍人算不得男人，他们都是宫中的宦官。”
雄库鲁的眼神落在家和身上，“那刚才出声的那位呢？我看他可不像宦官。”
有人说：“我知道，他是她军中战友同僚，我们在战场上见过。”
雄库鲁道：“其他人能留，他，不能留。”
十七娘道：“请陛下让他留在我的身边，是我带他来北国，北地苦寒，一个地方若没有旧友，如何让我将它当家一样看待？我请求陛下让他留在我的身边。”
“让这样一个男人留在你身边，如何保证你对我儿的忠贞？想让他活着，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也变成宦官。”
蒋家和瞬间变了脸色，“不，不！不可以！我可以做侍卫、可以做苦力，甚至……我可以去死，就是不能做宦官！”
这场宴会，几度波折，他的性命和生死被他们捏起又放下，他早已冷汗津津，濒临崩溃。
他的眼神亦洒满畏惧，望向十七娘，她似是现在他唯一的救星，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十七娘望他一眼，说：“今日宴会，陛下别为我们这些人烦心了，不如晚些再议？”
雄库鲁倒没坚持。
但这件事，板上钉钉。
蒋家和，要么死，要么在北国做一个宦官。
抉择前，纽赫争取了时间，让十七娘见蒋家和一面。
蒋家和暂时被下了牢狱，他并不知晓接下来的命运，就如待宰的羔羊一般，寥落瑟缩在阴暗潮湿的牢狱角落。
数日忐忑和幽禁，他面色苍白，双目通红，见到十七娘，他眼中的畏惧忐忑又变成了怒、变成了不甘，他质问：“为什么？当初为什么要带我过来！你不是讨厌我吗？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带我过来这里，受这样的侮辱？”
十七娘只是一叹，轻轻踱步上前，在他面前慢慢屈膝。
他看着她，如今穿着北国装束，金簪束发，紫衣浓艳，因好好妆饰，比在周国更耀眼，熟悉又陌生，她倾身那一刻，他甚至害怕这森寒的牢狱玷污了她那身华贵衣衫。
她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留下清凉的温度，却灼热他的心。
只一瞬，那触碰便结束，而她的眸平视他的，她说：“家和，对不起，是我一时自私，想有人陪。”
家和的怒火就这样在她多情的眼睛里平息，直到化成一片凄冷的灰烬。
他说：“让我去死吧，你不会懂的，十七娘，我宁愿死也不要被那样，我最起码要作为一个男人死去。”
他不是不怕死，只是比起死，他不敢想象被阉割后的未来，他期待归还故土，但若那时，他是个残缺不完整之人，回去还有什么意义？还有谁瞧得起他？他还能做什么呢？
十七娘望着他，只是缓缓道：“家和，为了我，留在这里好不好？在这偌大的北国，只有我和你可以相依为命。未来，无论你如何，无论我如何，只要我们互相搀扶着，我们总能从这里走出去的，总能出去的，但在此之前，我们都要活着啊，那比什么都重要。”
家和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忽然苦笑了一声，“十七娘，你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对么？”
所以你才说出这些话，施舍这些似真似假的温柔，让我接受现实。
十七娘缄默，片刻，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肩膀，将他揽入怀中。
温暖，柔软，跳动的心脏，看不清的眼神。
家和一点点流泪，然后哭了起来，“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
十七娘感到她衣襟慢慢濡湿慢慢温热，她只是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呢喃，“家和，陪我留在这里吧，北国太大了，你不陪我，太孤单了，只是痛一下，忍一下，起码我们能活下来，好么？”
起码能活着。
他怎么会不怕死呢？
十七娘把他带来北国，让他陷入这样无解的选择，无论选择哪个，他都会很痛苦。
在她的轻抚和低语中，他似乎得以片刻解脱，他哭着说：“十七娘……我只有你了……”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知道她讨厌他，在青州那一声下意识的滚足以说明一切。
他其实不知道为什么十七娘还愿意带他来北国，他们都无法预知这一刻，可这一刻温柔的幻相，实在太令人舍不得。
而她想，家和，我怎么舍得你现在就这样死得这么干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得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