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二更）绝路之上
刹那间,仿佛世界都没了声音。
阮含星脸上有一刹来不及隐藏的错愕和凶狠，脑海只剩下自己的眼睛，而眼睛正紧紧盯着眼前出现的人。
来者轻盈落地,一身华美金色衣裙，十二金簪绾髻，手执莹灯法杖,翩然踏云而来,若非众人知晓她身份，还道是一位天外仙子。
而她容貌实在姝丽，肌肤欺霜赛雪、莹莹似玉,双眸宛如桃花、湛湛含春，的确如传说般有绝世之姿。
那双如燃金似流火的双眸,和阮含星的极为相似，却更冷冽妖冶。
元清霜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阮含星浑身却不由地发凉。
“蛇族族长远道而来,却在大庭广众下胡言乱语。”在所有的静谧里,阮含星轻笑了两声，仿佛听见什么极其荒谬滑稽的事,“阿姐待我那样好，我不会杀她,也,没能力杀她。”
“有些事只要做了，就会有痕迹，不是吗？地宫之外,芦苇荡的陷阱里,当你松开你阿姐的手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会如何,你不是很清楚么？”
阮含星摇头。
她朝元清霜的方向转去，“你到底在编些什么？我要是杀她，我留着她的蛇丹，为她造灵傀，千方百计、费尽心思为她复活干什么？难道我不怕她活过来杀我吗？”
元清霜盯着她片刻，盯着她唇畔的笑容都快僵着，才直起身，笑道：
“你的确不怕啊。”
阮含星盯着她的眼睛，缓缓收起唇畔的笑，不觉有些口干。
她握紧手边剑柄，在一片死寂中，道：“蛇族族长现身，不杀她么？方才都喊打喊杀，怎么如今停下了？”
元清霜不由笑起来，“当然因为你，因为，此时此刻，在他们眼里你已经和我同样危险，三足鼎立最稳定，他们当然要好好观望，最好我们能两败俱伤。”
阮含星看向朝珩，仿若无事人般道：“师尊，我们一起呀，我们联手一定可以除去蛇族族长，这样大的祸患，解决她就在今日！”
朝珩沉默，亦不看她。
她去找朝瑛，朝瑛亦不看她，她笑：“都是怎么了？一个个，哑巴了。”
她用剑指着玉腰奴，“你去杀了她。”
玉腰奴叹息，“小阮，我岂能叛主呢？”
“别放屁了，也不是第一次叛主。今日放纵我杀那么多蛇族，你怎么想以为我看不出来么？我的‘黄雀’大人。”
他不禁一笑，道：“那也不行，朝璟没死，阵法难破，我抽不开身。”
她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剑尖对着元清霜。
元清霜饶有兴致，并不生气，悠悠道：“杀兄、杀姐、杀父，终于也轮到我了么？就因为我说了真话？我儿，总要有人说真话提醒你。
你从来不是什么被逼无奈、一心复活阿姐的可怜妹妹。自始至终，你就是那个真正的凶手。”
“你胡言乱语，实在该死！”
“承认杀了白露没有那么困难，承认自己自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凉薄狠毒之人没有那么困难。蛇族天性就是如此，何须抗拒？为娘又不怪你。”
元清霜亦叹亦笑，“昨日我在无垠苦海边遇见了你的灵傀，你说一直以来都是为复活白露，为她炼制她的灵傀，可你还记得白露的容貌么？她和你生得如此不同，你那灵傀的模样，却几乎和你自己一模一样。
我儿，你想复活的从来不是白露。你打着白露的名号，却想复活一个完美的自己，对么？
所以你当然不怕她复活过来找你复仇，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在复活她！你知道，《望生》给了你强大的力量，却也在慢慢腐蚀你的寿命。你舍不得死，你想活。
也许你曾经真心实意想让她回来，也许你的确爱过她，但最终你做出了选择。长大就是逐渐认清自己的本心，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不觉，周遭的气压更低，愈发安静。
似有许多目光，令人烦躁。
剑尖向前一寸，阮含星盯着她道：“我没有杀她。”
元清霜眼眸平静，始终气定神闲，“你不肯承认，没关系。九婴魂珠有灵，可窥记忆，要我，当着你师尊、同门的面，替你回味一下真相么？”
真相？真相？
阮含星心中一片空茫。
什么是真相？真相是什么？
是阿姐温柔的相伴，是她恋慕的依赖，是矢志不渝的思念和一直想复活她的执念，是自从从地宫逃出来后就没忘过的梦。
脑海不可抑制地出现隐藏在记忆深渊的画面。
她设计来的初次“巧遇”，利用善心换来的寄生陪伴。阿姐充满愧疚的以命换命，芦苇荡里消失的背影、霜林里远望的目光。姐姐啊，年轻的下任族长，温柔强大的蛇族少女。
这样的少女，在知道幼妹被困于陵江地宫时，恰逢两大势力交战，便单枪匹马突袭地宫，力战敌手，却不慎落入地宫圈套，失去灵力，跌入深坑，被剧毒烈火焚烧。
她在旁边，她原本拉着阿姐的手腕，是她说要救阿姐上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最后却放了手？
不怪她！
是那烈火烧得她太疼了，疼痛像钩子一样剜进皮肉——她本来就在地宫受尽折磨，她实在不想再疼下去。
而且，她害怕……
前两次逃出地宫，她受到的惩罚太刻骨铭心，若是此时相救，难免有被发现的风险，她害怕再次重蹈覆辙，她想活着，她只是想活着，想安安稳稳的活着！不敢赌，她有错吗？
还有什么？
元白露，她一世无忧的阿姐！
血脉纯净、天资聪颖、十三岁便试炼登峰！
而她，无名无姓，人族和蛇族都以她是杂种，血脉肮脏，只配像垃圾一样被扔来扔去，都不要她，最后流落在这陵江地宫当一个讨好邪祟的奴隶。
为什么？凭什么？她不甘心啊。
天地？上神？你们为何如此不公平！
她究竟差什么，不过一个出身，不过一个父亲！她难道没野心吗？她难道不好吗？她难道不够努力吗？她这一颗心，难道不炽热么？
凭什么，阿姐能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她无法拥有的一切？凭什么？！
她疼痛、她害怕、她畏惧，她妒忌，她不甘！
所以她放手。
她那时沉默地、一步步地离开，就像当年从露桥霜林北上，芦苇荡和匆匆烈火中，她的身影离阿姐越来越远，直到不见。
那一天，元白露死了。
那一天，陵江地宫为此欢宴。
那一天，幼蛇完成她生命的第一次褪皮，剧痛无比，肝肠寸断，却又破茧重生。
阮含星骤然擡眸，似下定决心，化镜面的剑倒映天光明璨，锐利的剑尖指着元清霜，面色扭曲道：“杀阿姐的是陵江地宫，不是我！”
元清霜毫无所感，依旧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水面，道：“是你反悔了，就差那么一点，白露就能活。原本你可以的。”
“不怪我！”阮含星冷笑，摇头，后退，“烈火灼烧，我也没有办法！”
那只执剑的手，骨节上却青筋分明，掌心硌出痕痕红印。
元清霜愈发淡然，愈发衬得对面少女平静下的癫狂。她只娓娓道来：“你知道么，白露看着你远去的背影，甚至还抹去了你的气息，生怕我事后找你麻烦，可惜她忘了，九婴魂珠自然会记下这一切。”
阿姐爱你至此。
可你，时至此刻，却仍在推脱。
元清霜语气淡淡，“你从小就擅长说谎，你总以为我不记得你，但我记得的，我那最会骗人的女儿。你一直在骗别人、骗自己，甚至将自己骗到信以为真。你始终相信走到如今都是别人的错，可你怎么不回头看看你都做过什么？
在你三岁前，一直和你父亲生活在一起，只是你忘记了。忘记他怀抱的温度、他身上的气息、他温柔的眉眼。你不知道，他作为一个修士，照顾你这样的半蛇很是辛苦，你吃的东西和人间孩子不一样，他忍着所有的不适和对我的恨来养育你。
直到你三岁那年，我得到一个美貌的人族男宠，他是你父亲的弟弟，他来救你的父亲出去，你却以为他让你父亲伤心，所以当着你父的面，用尾巴缠住这个可怜的人类，用你刚长出来的毒牙狠狠地把他的脖颈咬断。
你继承伟大的九婴血脉，天生就是勇猛的捕猎者，那时我欣赏你的果决，可你父亲却从此畏惧你的本能。他才看明白，那张可爱脸蛋之下，流动的其实是这样冷漠薄情的血脉。所以，那时，他放弃了你。”
阮含星哈哈大笑道：“他和你一样啊，元清霜。你也一样，早就放弃了我，见我化形失败、体质羸弱，你瞧不上我，放任那些贱种羞辱我。在那许多年里，说起来，我的父母竟然都活着，却像死了一样！你们就该死！蛇族这样肮脏的种族也该死！”
元清霜态度淡然，“你要认清自己，你是蛇，就算装人装这么久，始终不是人，你做的这些事，你看你的好师尊、好同门认你是个人么？我们蛇族，天生用实力说话。只有强者，才能带领蛇族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