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展颜,他亦松下一口气,问道:“现在,愿意告诉我为何起初那样生气了么?”
她思忖片刻,坐在岩石堆上,道:“因为我觉得我修炼太慢了,我怎么废寝忘食、早练晚练,竟然还是赶不上涵姐姐。”
他失笑,“你若算慢,多少弟子都要羞愧。何况今年大试,你已经打败阿涵。”
“师兄分明也看出来了的,是涵姐姐手下留情,我才能见缝插针,我想当真正的第一,我想我的境界和灵力真得超过她。不过涵姐姐是师兄的亲徒儿,在师兄心中肯定是比我重要的,就当没听见我这些话吧。”
“小阮,你们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阿涵是徒弟,你是……”
“是什么?”
“……是特别的人。”
“那,师兄愿意帮我吗?”阮含星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触及他的手臂,又向下碰到他的手掌,轻轻握起。
“陪你练剑,教你剑招,都可以。”
阮含星摇头,“那都太慢了。”
“那要如何帮?”
她道:“我前些日子,看到了一个功法,觉得很好,只是这功法无法一人修炼,需要两人才能修炼,且其中一人,必要灵力高超、身强体健,我想遍了瑶山,才发现只有师兄可以担当这个人。”
他温和一笑,摇摇头,“我的修为怎迈得过三圣。”
“不止要求修为,而且这两人需要有……”说到此,她噤声,攀上他的肩,踮起脚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
正是这四个字,让裴思星怔在当场,绯红慢慢爬上他耳根和脸庞。
两年了,他不敢再想起那一夜的事,可她方才附耳这个词,却引燃了所有回忆。
她说的四个字是——肌肤之亲。
所以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所说的比练剑更快的进境修炼方法,是修界一门处于黑白边缘的功法,即双.修之法。
之所以处于黑白边缘,是因为它虽然不算是像陵江地宫里那些损人利己的邪法,譬如掠夺他人寿命为自己所用、或强行以他人为炉鼎吸取灵气。但实际上原理却有些类似,只是过程和结果没有那么极端,又因修炼方式特殊,所以在修界上不得台面。
即便在有情道,明面上也并不谈论,只是部分道侣间或许会研习一二。
总的来说,和炼制炉鼎这种强行损人利己的邪法相比,双.修更体现的是自愿前提下的“损有余而补不足”,说直白些,其实就是更温和的采补罢了。
他知道这种功法,但并没细研其中种种招式。
他有些拘束,问道:“小阮……你怎么会,了解这样的功法?”
“我只是无意间看到,很是好奇,但我又不敢和其他人说这些东西,今天遇见师兄,我才敢说实话。我知道这对师兄是极不公平的功法,师兄只当我今天胡言乱语,我不愿让师兄为难,对不起,师兄。”
说着,她低头就要转身离去。
这回变成裴思星拉住她的腕。
他的掌心很是温热。
“不是的,小阮,我并不为难。你若需要,我又怎会不愿意?我只是……只是有些意外。而且,之前你那位师兄,你们……”聊起这样的话题,裴思星难免有些难以说出口,但脑海中又无法抑制地冒出曾经那些颠倒的时光,只觉得寂静的夏夜更是灼热几分。
原来裴思星还记得那个场景——她为了拒绝他,让他断了心思,便牵上郑珩的手。
“我和他根本不是那样的关系,当初如此只是权宜之计,只是想师兄不要再挂念我,我和他,和我与师兄不同。”解释完,她垂首轻声道:“你让我走吧,师兄,就当我没说过这番话。”
“我愿意的,小阮,我不为难。”裴思星再次郑重强调。何况,他心中更是不由泛起淡淡的喜悦,原来他的小阮,心中并没有那所谓的心上人。这样重修旧好的机会,他怎会放过?
终于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着。
这个时隔一年多的拥抱,牵引着潜伏深处的心绪,一同浮向水面。
而藏在阴影处的她,耳朵紧紧贴近他的胸膛,神情却全无方才的柔和羞涩,只剩淡漠。
愧疚有什么用,值几个钱?她只相信物尽其用。
青雀法会将至,她要进境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带她回了玄阳峰自己的洞府里,二人相对而坐。
阮含星说:“师兄,我亦是第一次修习这般功法,恐怕下手没轻重。或许,等会师兄会有些不适,如果不舒服,师兄及时和我说,我不要也没关系的。”
裴思星轻轻摇头,“不会,只要你需要,只要你开心,我都愿意。”
阮含星轻笑。
她那些也是场面话罢了,她本就没打算节制。
夏夜寂寂,轻风习习,人影绰绰。
其间她其实感到他隐忍的不适,听到他急促的呼吸,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看见他微皱的眉头和轻渗的汗水,但她更关注自己经脉里另一人身上慢慢流入的汩汩灵力,感受它逐渐与自己的灵力融合在一起,那样温暖又渐强的力量破令人舒缓。
起伏之间她有些分神,想:怪不得陵江地宫那群邪修发展这么快,普通修士以天地灵力为滋养,他们可是直接掠夺别人修好的灵力,直接省去中间步骤,当然快准狠,效率奇高。
这改良的不能再改良的双.修采补已让人很得趣味,只可惜这已是修士的极限,再过度就要变成邪修了。
垂眸俯看他的白净脖颈和跳动的脉搏,她真想把自己体内的紫色浊气狠狠刺进去,直接夺取他的灵力和寿命……实在可惜,在瑶山还不能下那么重的手。
见她走神,他强忍着灵力流逝的极度不适和喉中忽涌上的血腥味,扶着她更加卖力,直到她放空的眸子又被吸引回来,渐渐溢出低吟。
明月如钩,兰芳与暖香交缠,深深浸透在白衣身上。
……
清晨已至,晨光淡淡,但阮含星睡得沉了,竟未唤起。
裴思星不想打扰她,想让她多歇会,待到弟子都去藏云峰上晨课,便打算带她从玄阳峰回清梧峰。
他抱着她,避开所有有人的路,送她回去。
然而在他刚落在小芳斋门前时,还是听见另一道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同一时刻赶来。
白发道君,风尘仆仆。
裴思星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只是眸光并不清亮,反而带着阴郁。
岁月的力量其实很可怕,仅仅一年多,裴思星发现眼前人玄衣墨发、狂放无束的模样竟都有些模糊,尽管容貌依旧俊朗,但或许是因满头霜发,那周身的气度却日益沉重沧桑起来。
早些隐隐听闻剑圣已是强弩之末的传言,他并不怎么相信,可今日一见,这样沉重的词却忽然冒上心头。
为救爱徒,剜骨失血,一夜白头。
当初所有守在沉兰峰的弟子都亲眼见证。
没有人在经历那件事后,会质疑这对师徒彼此的情感,会质疑他那一颗怜徒慈心。
裴思星扪心自问,做不到。
“师叔好。”他恭敬见礼,遂解释道:“小阮昨夜于未了瀑习剑疲累睡下,弟子恐她眠于石上不适,故而带她回来。”
一个不动声色,藏在温和皮囊下的谎言。
朝珩没多说什么,只是沉着眸子,微微颔首。
罢了,便又转身离去。
师叔急匆而来,看起来像有要事,为何来了,又这样轻易离去?
裴思星有些疑惑于朝珩的沉默,但仍是敛眸抱着阮含星进了小芳斋,把她安置在榻上。
而离去的朝珩只是垂眸,没有目的地朝小芳斋相反的方向而漫步。脑海里是碎了又一片片拼凑起来的玉哨,又是方才裴思星抱着她回来的身影。
离她远些,离她远些,离她远些!
沉默的眸光下,脑海里却蓦地喧嚣起来,想对刚才见的人怒吼出这四个字,然终是变成咽下去的血沫,缄默于口。
不是分开了么?不是当着他的面那么决绝地说分开?不是一件件把他送的东西还给了他?不是当着他的面牵起自己的手说是她的心上人么?那现在又为什么?
是她主动去找他,是她找他么?不,定是他又千方百计哄骗了她,她那样温柔乖巧,一时心软,又去见他……又和他一起待了一夜,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才被他送回来。练剑?练剑?累了疲惫睡在石上?他真想笑,拙劣的谎言……心口却骤然传来剧痛,这剧痛又若一道令人惊惧的警钟。
怎么能这样揣测你的师侄?怎么能这样揣测这个夜?也许只是练剑,只是偶遇……朝珩,你的这颗心怎么变得这样令人厌憎?这样的……充满恶意?
可他找她整整一夜,她始终不接玉牌。
她这一整夜都在和这个人在一起。
强行静下心,他拿出玉牌,和朝瑛说“找到了”三个字,便断了。
行至竹林,忽觉胸口剧痛无法抑制,喉头一腥,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溅得翠竹斑斑,映得双眸一暗,便失力歪倒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