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露桥霜林时,蛇族女人看不惯彼此的原因,要么是有人侵占地盘,要么是性情脾气合不来,要么就是看上同一个法宝或夫郎。她觉得芙菱碍眼,就在于她侵占了她内心里的地盘。
曾试图侵占她的剑,还侵占她的“哥哥”。
她没犹豫,搬起那把乘云,给它放得远远的。
搬完后,坐在凌波琴面前出神。
来瑶山前,她没想到郑芳臣会学琴,从前在郑家,郑芳臣是习剑的,郑兰卿才是学琴的。
郑兰卿一袭淡蓝衣衫,坐在春风绿柳下,湖畔边,抚琴颂诗,眉目柔和恬淡,身姿矜贵清雅,宛如世中谪仙。她没办法描述第一次看见郑兰卿弹琴时的感受,正如她第一次见元白露一般——那都是有着万般光华的珍宝,格外想让人拥抱和占有。
彼时他见她满眼憧憬,便问她:“小妹,想学琴么?大哥教你。”
她走上前,坐在他的身边,任他扶着自己的手指感受琴弦轻颤,但其实她根本不懂琴,满眼期待的也不是琴,只期待他温柔望过来的眼神,还有轻轻扶着她手指的他的手,以及他身上那股清清芳香,让人无比依恋和沉醉。
他那么干净、温柔、高贵。
尤其是睡着的他,像一尊无暇的价值连城的温润白瓷。
如此动人的景象,谁能不为之心折呢?
她又不是眼神不好。
后来,那郑家那个主母万俟湘怡,骂她是没人伦的畜牲、没纲常的杂种。
唉,畜牲也就算了,蛇的确不是人。至于杂种,杂种怎么了?她不服气地骂回去——
“是,我是杂种,难道哥哥们不是杂种?”
其实她只是为了刺疯婆娘,却被二哥听见,从此再没和她好声好气说一句话。
她不过回骂一句杂种,这婆娘就像疯了一样,想出更多她甚至都理解不来的词汇骂她。要不说有文化,真可怕,她阮含星撑死了骂她两个字,这人却能写一首八百字的诗来羞辱她。
就连她都已经被他们坑去了地宫一趟,回来后,这万俟湘怡还是要骂她,她实在听不下去,就拔了郑芳臣的剑,把那女人捅死换清静。
她真的不明白她在生气什么。
退十万步讲,郑兰卿看她的眼神,和她望他的眼神,难道不是一样的么?不是正如他们这些文化人所说的“温柔似水、含情脉脉”?这难道不是一种无声的允许?怎么她顺应了,反而成了罪人。
她以前就遇到过一只兔子,就是这样奇怪的。她盘在那里晒太阳,本来没打算不饿,也不打算怎么着,它非要在她面前蹦来蹦去,用那双红石榴一样的眼睛盯着她。
她特喵是蛇啊。
一个兔子,在她面前蹦哒成这样,不就是勾她吃它?她如果不吃,还配当蛇么?她还有蛇的尊严么?
怎么吃了,又不开心?
扭捏什么。
搞不明白,这些奇怪的人。
边想,她边轻轻拨了几根凌波琴的琴弦,发出泠泠清响,忽见小柱上系着轸穗看着眼熟,便拖起来看。
那处挂了一排金色流苏穗子,唯有中间一个不显眼的泛些旧,将它拨弄起来,便见上头还串着颗约指甲大小的银色珠子,泛着温润的光泽。
看见它,她却像看见什么不得了的新奇玩意,睁大了眼眸,轻勾了唇畔。
却有人打破静谧,急冲冲从琴室外闯进来,“孽障!你碰我琴做什么?”
回首,竟是那金冠束发,宝蓝衣衫的公子。
她正一手扶在凌波琴上,一手摸着那银珠琴穗,眼见是被当场抓包。
不对啊……这人不应该在山下么?
怔愣时,郑芳臣怒道:“拿开你的脏手,别碰脏了我的琴!”
阮含星朝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摁着琴弦的指尖故意从头到尾把凌波琴轻轻拨弄了个遍。
郑芳臣再次被她恼得满面涨红,上前顾不得形象,扯着她的腕,把她从琴后拽了出来,“滚,滚出沉兰峰!”
她嬉笑着,丝毫不介怀他的暴跳如雷,“我不来沉兰峰,怎么知道,二哥的琴上,还是串的我给你编的珠穗。”
郑芳臣的怒火显然变得僵硬起来,她从他脖间青筋和唇上缄默中看出。
下一刻,他把她推到一边,走到凌波琴旁,将那珠穗狠狠扯了下来,甚至系着的那根琴柱也因这蛮力而折断,一阵噼里啪啦的嘈杂后,他挥手将它远远扔了出去,从崖壁跌落,连声音都听不见。
他因怒火连话都说得不流畅,只一味将她逼到角落吼道:“凌波琴是大哥的琴,我不过是忘记了你的脏物还在上面,谢谢你提醒,免得今后日日被恶心!”
阮含星只是看着他,不生气也不难过,道:“哥,从小到大,你还是只会用大声遮掩心虚或不自在,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她用极致的冷静衬得他愈发尖锐古怪和不理智。
像个小丑。
难堪的感觉从心底愈发蔓延,郑芳臣沉默片刻,终于笑了起来,只是笑得实在不好看,像肌肉极不和谐的扭曲,他道:“是,你满意了?阮含星。”
她说:“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念旧的人不是我,难看的人不是我。”
郑芳臣冷笑道:“好好好,好个妖女,好个孽障。”
她轻笑,眼睫轻颤,眉目一弯,“二哥没说烦么?翻来覆去就是这些,我都听腻了。”
郑芳臣一噎,“我这样说,你还嬉皮笑脸得出来,当真是软骨头的废物,一点自尊也没有。”
她仍是笑着望他,无半分气恼,反问:“自尊是什么?你们把我送去地宫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有自尊?我要自尊有什么用,我要活着。”她想起万俟湘怡、郑兰卿的死,不由笑得更开怀。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清白人,哪一个最后能保住什么自尊。”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像抚琴一般轻轻抚过他肩膀,掸去灰尘,话音一落,便猛然推开他就要离开,只是到行至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着那宝蓝身影道:
“二哥是个自尊人,自尊到……当年我在桃花树下打盹的时候,还要偷偷亲我的眼睛。从前忘和二哥说了,其实那天,我一点儿也没睡着。”
说罢,不去看他脸色,心情大好离去。
就像同个枝头一同落下的青叶,打着旋聚聚合合,最后都是要腐烂在泥土里。
就这样一起被记忆折磨,永远和她纠缠,永远别想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