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除她,瑶山与修界可享十年清平,你便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救世主;若不除她,你将永远被剥夺所有改变未来的机会,所有未来镜中事,都会发生,你不得再后悔。”
神之所言,他明白。
但……
真的明白么?
天资异禀的年轻人,相信事在人为。
却忘记还有句话叫,天予不受,反遭其咎。
没有修士不想当救世主,凡修道求仙者,谁不想千世留名、万古流芳?谁不想庙中座上,有自己一席法身?
他当然想,可既生而为人,便有恻隐之心。
她只是一个无辜孩子,一个吃不饱还要和狗争东西吃的可怜孩子,都已经这么努力只是为活下去,他凭什么这样轻描淡写地抹杀掉她的性命?
那时的她又何其无辜?
这样做是否太卑劣了?
最重要的是——真的无法改变吗?
他已近日盈境界,在瑶山也不过是三圣以下、陆晚舟一人之后。
甚至,他比陆晚舟还要年轻几岁,二十岁近乎日盈境的道君,放眼修界,谁不道一声天纵奇才?
怎么可能无法改变?
他可以告诉门人,他可以对她循循善诱,他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
所以,他做出了选择。
然后,现在镜中亦出现了一丝裂痕。
再然后,从此,他忽然发现自己灵力尽失,修为如流水般迅速倒退。
从前成名的剑招“竹摇落”与“青叶歌”,都没办法再使出一分一毫的灵力,甚至但凡他有战意,提起剑来便只能迎来手腕的剧痛与脱力。
仿佛与踏入长思洞前,变成了完全陌生完全不一样的人。
那柄原本随他叱咤风云的长剑王竹只能沦为行动工具,再不得斩妖除魔。
他甚至无法解释,无法和师尊解释,无法和同门解释,无法和所有对他眼带同情的人解释。
当他想要讲出一点点和长思洞中有关的事时,咽喉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拧住,说不得一个字,只能从额头上冒出汗,只能让双眼浮现一根又一根的血丝。
形容可怖又可笑。
他想,没事,一时的,他可以对抗。珩师叔可以自废两次功法重新修炼至瑶山之巅,他也可以,他可以重新爬起来,无非是再花些时间。
可他错了。
越挣扎,越苦痛,几乎濒死。
更苦痛的是师尊从欣赏到怜惜的目光,是同门从仰慕到可惜的叹息,是他听见所有人都在议论天才的消亡,所有人都在对他失望。
做下选择时,他不相信自己会沦落至此。
而最可怕的是,他发现他在镜中所见的一幕幕细节,竟在悄无声息地淡去、消失。
他的记忆里甚至开始有些模糊那镜中女子的面容。
这更令他惶恐。
于是他在不秋峰,提起笔,一遍一遍把脑海中记着的场景地画下来。
是啊,不用口诉,可以画传,他可以把画拿出去告诉师尊——这个人,日后可能会祸乱瑶山!
谁知,那画竟出了山门便着火,变成灰烬。
他不信,他和师尊说,师尊,我沦落至此的秘密都在不秋峰上,请您随我一观。
可即便进入不秋峰,他将画捧在朝璟面前,朝璟却只问:“筠之,纸上无一物,你……究竟想告诉为师什么?”
那一刻,他的心中的痛苦淡去,升起一股巨大的荒谬。
哈,天机!
那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不秋峰里,再不下山。
摸貍猫的她,沉静御剑的她,断剑簪花的她,大会夺魁的她,无数从镜中看过的她,记忆中的她,正脸,侧脸,整体,细节。
他似着了魔。
他病了般地画她。
可渐渐的,那种恶之欲其死的恨意却随着雪花般消融的记忆同时慢慢消散,不知是因天道驱使,还是画心使然。
他开始越发盯着他笔下的画,看她鬓边的花,看她如墨的发,看她笑盈盈的眉眼,看她鼻尖眼下的痣。
忽有一日他开始觉得,那样的她真美。
他唾弃自己的想法,可他无法抑制它们。
她成为他生命里一个执念。
避无可避,他可耻地喜欢上他的画中人。
那年收新弟子,方吟联络他说:王师兄,又到大选了,今年新弟子真是人才济济,个个好看又个个厉害,其中有一个可胆大了,看着小小年纪,穿着一身紫裙子,还挺可爱的,居然敢和珩师叔说要当他徒弟,结果一招就被裴师兄打趴了……你真的不来看看吗?我们都很想你,师兄……
她说了很多。
他只听进去一句,小年纪,紫裙子,朝珩的徒弟。
是她!
他疯一般地往藏云宫而去,他茫然地在偌大的藏云峰找寻,找寻他的画中人。
虽然错过了第一次的见面,但在未了瀑,他看见了她独自练剑!
蝶似影,花为容,人与画相重。
痴心难自抑,孽情已独钟。
在他第一次与她说话时,让那颗被埋在过去里、封在不秋峰中的心脏感受到了真实的跳动。
灰蒙蒙的眼睛开始从万里冰川之下解冻。
她拒绝了他,她还是喜欢上了裴思星。
在他的刻意之下,裴思星不是已经……对她好了么?为什么,还要杀人?
“做错的不是你,是我,是我的罪孽。”
他拿起玉牌。
师尊连失两个心爱的徒儿,他不敢贸然告诉他。
除妖女,要找到瑶山目前最强的那个人。
所以,他联系了朝珩。
接通了。
王筠之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说:“师叔,深夜叨扰,是筠之之过。然那道紫色的浊气,我知道是谁。”
——掩抑复凄清,非琴不是筝。
如果不能直接说名字,也许暗示是可以的。
师叔亦喜诗词,有文才,他必然懂。
朝珩肃然的声音传来,“你说。”
然而,随后的,一声极小的声音,却从玉牌那边也传来。
——“师尊,你的伤口又流血了……小阮给你重新上药吧……”
霎时间,如扼咽喉,遍身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