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梁城(2 / 2)

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

(张仪拍案,韩魏君主的脸,青了又白。)

悲哀一生谁与我生死与共

(福禄司的光,照在新郑的灰墙上,一半亮,一半暗。)

谁与我生死与共。

(五人成阵,向函谷关去,影子叠着影子。)

我是灰烬。

他们说我是轮回六百六十六世的可怜虫。可“可怜”这词,比第444世花柳巷的霉味还淡——谁见过能对神竖中指的可怜虫?

第一世,我是柄刚开刃的剑。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自己是块烧红的铁,该往前撞。那天时间尽头的光劈在剑刃上,白得发脆,像刚敲碎的冰。我以为那是终点,张嘴想喊,却尝到第一口轮回的滋味——无名再度踏上轮回。

第444世,我是个攥着铜板的小子。兜里的桂花糖纸磨出毛边,甜香混着巷口灯笼的红,黏在袖口,像块化不开的胭脂。想给巷尾那姑娘送去时,有人从背后捂住我的嘴。药味烧得嗓子眼发紧,他们扒我衣服时,糖纸“飘”地落在青石板上,被谁的靴底碾成烂泥。后来我在那扇小窗里耗了一辈子,数过三千次月亮:有时圆得发傻,像姑娘笑起来鼓的腮;有时弯得发疼,像被踩烂的糖纸边。死那天,掌心里攥着块化了的糖,黏糊糊的,甜得能齁出眼泪,眼泪掉在上面,又苦得发涩。

第666世,我又站在时间尽头。光白得灼眼,泼在地上像化不开的锡,我的影子贴在上面,皱巴巴的,像张被揉过的糖纸。至高神就在那光里笑,声音软塌塌的,像第444世巷子里的丝竹,缠得人骨头疼。我冲他竖了中指,指节用力到发白,影子的指尖也跟着抖:“这破轮回,老子不玩了。”他笑得更欢,光突然像潮水似的涌过来,烫得像第一世的剑刃——再睁眼时,我正在往下掉,碎成一片一片的,倒比完整时轻省。

姐姐接住我的时候,指尖划过我轮回的碴,凉得像秋露打在糖纸上。“要不要让下一个空白的小子,接着走你的路?”我才看清自己:灰粒在她掌心里转,第一世的光在里头跳,第444世的红黏在边上,第666世的白漫在周围,每一粒都亮得扎眼。

原来轮回不是转圈。是把自己烧成灰,再让风把灰吹成路。

现在我在那小子的臂环上,听他咳嗽的声,一下一下,像数月亮。齿轮转起来时,我跟着晃,倒比在剑鞘里稳当——这次不用往前冲了。

要让后面的人,踩着我的灰,走得比光还快…

大梁城的门轴“嘎吱”响的时候,那股子彩气裹着金粉似的光涌出来,晃得人眼仁发疼。门还没全开透,叫卖声先钻了缝——“热乎糖糕嘞”“新出的竹篾扇”,混着铜钱碰撞的脆响,嗡嗡地往耳朵里灌。

脑子里突然炸出点动静,是灰烬那老东西的声儿,带着点喘似的:“唉,听见这叫卖没?商业的气儿,冲得人脑仁疼。这让我想起当年太史公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我眼皮跳了跳,没吭声,心里直撇嘴:又拽这些酸词儿。啥利来利往?不就是买卖东西么,说得跟多玄乎似的。

他像是瞅见我翻白眼了,声音里带了点得意的刺:“td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非也非也,这一来二去的,门道多着呢。你看——”我眼角扫到街角那俩穿短打的,正对着个布袋子搓手指头,唾沫星子溅在鞋面儿上,“那俩搓来搓去的,是口头上的数儿,多一文少一文,得用手搓着算,才显得实在。”

他顿了顿,我顺着他的意思往墙根瞅,有个穿长衫的蹲那儿,拿根炭笔在地上画道道,画完一道拍下手,“再瞧那蹲墙根画道道的,是书面上的账,一笔一划落地上,比嘴上说的沉。”他突然拔高了点声,“还有最要命的——看见没?街对面那铺子,戴方帽的正往纸上盖红泥印,那玩意儿一按下去,这辈子都别想揭下来,比镣铐还结实。”

我听得太阳穴突突跳,心里骂了句脏话,没好气地回他:“行了别叨叨了,搞得我跟没见过集市似的。”

他“嗤”了一声,带点赌气的闷:“老头、小子、大爷我——跟你说,你就是没见过这底下的讲究。得了,爷不说了,自个儿悟去吧。”

脑子里安静下来,门彻底开了。金晃晃的光里,叫卖声更稠了,我盯着那枚刚盖完红泥的印,在风里慢慢阴干,像块烧红的烙铁,往纸上烫了个疤。

我们走到一处卖糖人的铺子。日头把糖人晒得透亮,糖丝裹着金粉似的光,风一吹,影子在青石板上晃成细碎的星子。星若盯着那只蝴蝶糖人,指尖快戳到翅尖上了,“木头木头”,尾音带着糖香,比糖人还黏。

我指尖刚碰到钱袋的绳结,星若的声音就缠上来了——这动作熟得像每天要拔刀,倒忘了是从第几回开始,她的话总比钱袋的绳结先勾着我的手。“店家,来四份。”

“哎哎哎,我的要桂花的,多撒点碎末!”范行的声音混着糖熬化的甜腻,青石板上他的影子正对着糖罐探头探脑。林婉儿指尖轻轻敲了敲糖人底座,“爷爷,栗子酱别太稠,留点儿空,好让糖味透出来。”

老人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手悬在糖坯上方,指缝漏下的光把糖照得像流动的琥珀。奇了,糖丝自己绕成圈,倒像光在替他捏——蝴蝶的翅尖沾着点李子酱的红,龙的鳞甲闪着桂花碎的黄,松鼠的尾巴卷着栗子酱的褐。“小姑娘这只,翅尖给你点上李子酱,招蜂呢。”“白发小哥不爱说话,定是爱甜的,来个桃子,糖心给你捏得鼓鼓的。”“痞帅娃娃要龙?桂花酱给你浇成河!”“姑娘这松鼠,尾巴给你留得大大的,盛栗子酱!”

我们刚接过糖人,指尖沾着点黏甜,官差的靴子就碾过了地上的糖渣子。“上个月欠款一千文,店归官府了,跟我们走!”

“可、可糖还没给客人……”老人的手还悬在半空,糖丝的影子在他手背上抖。“宽限半个月,就半个月……”

“上个月你也这么说!”官差的靴子往青石板上碾了碾,糖渣子碎成齑粉。“连利息都拖,当官府是你家开的?”

老人叹的那口气,像糖人化了似的软。我们眼睁睁看着墨黑的尖儿从他衣领里钻出来,慢悠悠往上爬,蹭过糖人的影子时,糖突然化了个小坑,甜香里混进点土腥。

我往前踏了半步,鞋跟碾过星若刚掉的一小块糖:“他的账,我们结。”

风卷着灯笼往这边飘,刚亮的灯把街道切成两半。我半边脸浸在暖光里,官差的影子拖在地上,像块浸了墨的破布。“一千文本金,五百文利息,你们付得起?”

“范行,钱还有多少?”

范行摸了摸钱袋,叮当作响:“不多不少,整四千。”

星若已经把钱袋拽开了,铜钱滚出来的响脆得像糖碎:“拿好你的臭钱!离爷爷远点!”

官差刚要接,林婉儿的罗盘“啪”地拍在糖人摊上。“大梁城的利息算法刻在数据光上,你这数儿,比市价高了三成。”她指尖点着账页,风掀得纸页哗啦响,光从纸缝漏下来,在官差手背上投下细格子,“要不要我把这数据送进太守府?对了,你们当差的,也签了‘不贪墨’的契约吧?”

官差的脸在灯笼光里青一阵白一阵,手忙脚乱地摆:“姑奶奶饶命!利息不要了,就一千,就一千!”他抓过钱,转身就跑,影子在灯光里跌跌撞撞,带起的烟尘裹着糖香,甜得发涩。

老人“扑通”跪下时,糖人在我们手里慢慢凉下来,糖皮结了层薄霜似的白。“谢谢少侠……小老儿无以为报啊……”

“您快起来。”我伸手扶他,掌心沾着他袖口的灰,“您做的糖这么好吃,帮您是应该的。”

星若举着蝴蝶糖人,翅尖的红还亮着:“就是就是,爷爷你看,这翅膀还闪呢!”

老人直起身,望着远处亮起来的灯笼,叹了口气。“诸位有所不知……大梁城的小商贩,谁手里没签着契约?可魏武侯扩兵以来,利息一年比一年沉……”他指了指自己衣领,墨黑的尖儿已经隐下去了,“今儿若不是你们,我这把老骨头,就得去律所给人搬砖当奴了。”

风卷着糖香往远处飘,灯笼的光在青石板上晃,把我们四个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像个没捏完的糖人。

老人的手指在灯笼光里晃,指腹沾着点糖渍,往西边点了点。“您瞧我这块西市,”灯光在他皱纹里淌,红得像化了的糖,“就我们这些小商贩,糖人摊挨着菜筐,布匹架子挤着成衣摊,脚底下踩着的都是糖渣子、菜叶子,日子就靠这点烟火气吊着。”他笑的时候,牙上沾着点糖霜,在暖光里闪了闪。

他忽然把脸转向东边,声音压得低了些,指尖往灯火最稠的地方戳。“那边东市,灯亮得能烧眼睛。”风卷过来点丝竹声,软塌塌的,混着酒气和脂粉香,“唱曲儿的、耍把式的、开大馆子的,绫罗绸缎挂在竿上,光顺着料子淌,能晃花人眼。”他朝林婉儿凑了凑,灯笼光在他耳后投下小影子,“听说啊,那儿财神爷的像都是金的,拍卖房里的玉,比姑娘们的脸还润。”

提到北边时,他的手突然僵了,灯笼光在他手上跳,一下明一下暗。“那是老魏家的地,”牙咬得咯吱响,“魏武侯那个扒皮的,自己搞些虚头巴脑的,底下贪官把钱全刮走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星子在光里飞,“吸的都是我们老百姓的血,连糖人摊的税都敢加三成!”

最后他转向范行,声音软得像化了的糖,指腹蹭了蹭范行的袖口。“南边最惨,”风从那边卷过来,带着点土腥气,“灰光里全是吃不饱的,破布片子裹着骨头,背上的债比影子还沉。”他喉结滚了滚,“我上个月有个老伙计,就被拖进去了,你们要是去……”

我们四个没等他说完,鞋跟同时碾过地上的糖渣,脆响在风里跳。“爷爷放心,”我的声音撞在灯笼上,震得光晃了晃,“您的话,我们记着。”

星若把蝴蝶糖人举起来,翅尖的红在光里颤:“这地方的命线,乱得像团缠了糖的线,得捋捋。”

范行攥着他的桂花糖人,糖汁滴在手上也没顾:“早说了,这天非掀不可!”

风突然紧了,卷着灯笼往我们这边撞,光把四个人的影子钉在地上,叠成一团。我盯着东边最亮的那盏灯,突然笑了:“走,掀个底儿朝天。”

面包人:“大梁城的故事,这就开了头。诸位看官您擎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