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莫测圣心难猜。
他站起身,朗声说道:“去岁漳州台风毁堤,万亩桑园无损,说是富庶之地,桑农却只能易子而食。”
“陛下三思!”张阁老突然起身,惊得丹墀下铜雀灯爆开灯花,乜了一眼陆修然“寒门子弟怎知织造局十万织户生计?砍桑令下,怕是要用百万饥民的肚肠当纤绳!”
高坐御案后的帝王眯了眯眼,丹凤眼里仅是阴霾。
云禧看着大殿里的风起云涌,低头垂眸,像是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
却也知道萧慎敬明显是不同意这人的说法。
但这些朝廷重事她又无法改变,就在她如此想的时候,偏头才发现……太监宫女竟然全都没见了,就剩下福公公一个人随侍。
云禧也想走。
结果这时,殿下又响起了声音。
“陛下!”剑拔弩张时,户部尚书王汝贞躬身站出,双膝跪地,大声劝谏“太祖朱批‘一株桑十斗粮’尚在户部存档。当年迁都,靠得就是运河上日夜不断的丝船,二十万匹绸缎换回京师的砖石木料。陛下若毁桑改种,岂不拆了这紫禁城的地基?”
“二者,松江府去年缴的三十万担生丝,养活了九边重镇七成军饷!应天府织造局三千工匠,哪个不是三代传承的手艺?您今日砍了桑,明日蓟州卫的铠甲、宣府镇的战马,都得拿棉花去换!等突厥铁骑破了关,怕是连塞马的棉布口袋都凑不齐!”
“当年汉武拔黍种汗血马,闹得关东人相食;王莽改井田,未及秋收已见白骨。景全八年黄河改道,山东大旱颗粒无收,是靠着江阴十万担生丝换朝鲜米才渡了劫!”他怒瞪着陆修然一群寒门士子“今岁钦天监说荧惑守心,陛下若执意再断了桑蚕地气……恳请陛下三思”王汝贞突然以头抵地“老臣二十岁入翰林,侍奉过三朝天子的蚕神!陛下若执意为之,老臣愿血溅丹墀,让这身老骨头裹了蚕纸去陪太祖!只求陛下细听——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桑叶上的露水,养着我大景的魂呐!陛下……”
谆谆劝谏让人闻之动容。
然而云禧却明显感受到萧慎敬眼中的阴霾愈深。
轻点御案的手指都压着烦躁。
历来推行新政,很少有成功,那一次都是掺着无数的鲜血为代价。
云禧不懂天下大势,却也曾一路走过不少地方,就连扬州的米价都因为短缺而暴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长此以往下去,苦的都是百姓。
“请陛下三思!”户部尚书的话说完,殿内,许多内阁和老臣们皆跪伏于地。
一时间朝臣跪了大半。
就剩下以范子石、陆修然这些年轻的臣子,突兀地站在大殿中。
这是新旧势力的针锋相对。
即便萧慎敬登基前猛力打压世家大族世袭侯爵,可越是如此这些人越会联手成团。
如今萧慎敬要动江浙的桑蚕,这背后牵扯了千千万万的利益,等于是动了许多人的命根子。
明面上都如此受阻,更别说一意孤行推行下去,会导致多大的阻碍。
紧绷的氛围,就连奉天殿袅袅沉香都显得那么的不堪重负。
满殿煌煌烛火,竟然死寂般鸦雀无声。
似是无人敢做那出头鸟,无人敢豁出一身功名利禄为民请命。
云禧很好奇,哪位勇士敢在此时站出来,当萧慎敬手中的利刃,敢朝世家大族举起收割的镰刀。
“望陛下三思,望陛下三思……”一众反对砍桑复稻的臣子们,大声高呼。
重重叠叠的声音如潮水,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朝那高坐在九霄之上的帝王打去。
如此声势浩大,即便他是天下共主也很难违逆。
云禧本以为萧慎敬会生气,亦或者会妥协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然而……等云禧偏头看去时,就见萧慎敬端坐着,唇边漾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那笑不及眼底,像是冷笑又似嘲讽又像是尽在掌控。
云禧再次看向大殿中,她不懂谁会那么傻地出头,与这些几乎占据了景国半壁江山的势力作对?
那无疑于自掘坟墓。
“请陛下三思!”大臣们再次齐声高呼,大有萧慎敬不妥协便不会罢休的气势。
就在这样巨大的势力之下,萧慎敬轻咳了一声。
云禧以为他要妥协开口时,寂静的大殿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亩桑田,废三亩稻畦”范子石从位置上慢慢站起身,盯着以张阁老为首的一群重臣说道“景德年间浙东尚有水田八万顷,如今桑园侵吞过半!每株老桑年耗水三十担,产丝仅值七钱,可同等水土若种占城稻,能活五口之家!”
一众重臣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位年轻的工科左给事中,一时似乎很难相信他居然敢站出来。
他分明是勋贵是残存的世家大族,竟然在这个时候站在对立的阵营里去?
云禧也万万没想到,一向成熟稳重的范子石竟然会做出这般不明智的行为。
让她的视线都下意识地停在他的身上。
在鸦雀无声的寂静里,年轻的工科左给事中大人擡眸看了一眼云禧的方向,然后,他锐利的视线缓缓扫向群臣“景全十四年,苏州曾爆发’米骚动’,饥民生啖桑皮充饥。吴江县童谣泣血——‘桑叶绿,稻花黄,蚕娘缫丝换儿粮’今富户圈占良田千亩植湖桑,江南稻米产量锐减四成,贫者无立锥之地种谷,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他说得掷地有声。
双目扫向在座所有人,一身气势迫人。
“如今,粮价已然暴涨,若江浙迎来一次天灾……”他的声音陡然变大,带着咄咄的逼问之势“请诸位告诉我,江浙一带的桑农们如何才能活下去?”
张阁老须发皆张,盯着范子石的步步紧逼正要说话。
范子石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宁垦荒滩三亩稻,不守祖桑半吊钱。江浙桑田占沃土十之六七,若尽数改稻,岁可增粮百万石。‘农为邦本,本固邦宁’,今桑争粮地本末倒置,岂非违逆祖制?”范子石越说声音越大,气势越加迫人,他甚至解下官印高举过顶,躬身,大声请命“为了我景国福运绵延,砍桑复稻势在必行。臣请命,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百姓解难”
他撩袍,双膝跪地,躬身触地,大声说道“臣……愿以头颅筑我大景新阶。”
一人对抗朝中大半势力。
他真的不要命。
“陛下……”张阁老正要说话。
“传旨!”萧慎敬的声音陡然响起“擢工部左给事中范子石任总督改稻事,南直隶、江浙一带今岁蚕丝税加征三成,改稻者免田赋——”
王汝贞大惊失色,连忙劝道:“陛下!此令若行,恐激起民变……”
“民变?景德帝迁都时砍尽北平桑枣改种军粮,怎不见?”萧慎敬拂袖,重重冷哼一声“尔等读圣贤书的,倒比不过一帮唱戏的晓事!”
“陛下,请三思啊……陛下。”
萧慎敬站在高高的台上,居高临下地扫向众人“朕心意已决,谁敢多言便是抗旨。”
一句话如万钧雷霆砸在朝臣的心头。
天街踏尽公卿骨的余威犹历历在目。
没有人敢再多话,齐刷刷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再出。
帝王威仪,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场金戈铁马的宴会以萧慎敬提前离开而结束。
他没有和任何一位妃嫔同行,包括岑雨薇。
云禧混在一群宫女中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想的是只要走出这奉天殿,她就悄咪咪地闪人。
毕竟这地方现在人多眼杂不好跑路。
于是慢慢地她越走越后面,直到快要掉到最末尾时,突然,人群齐刷刷地都停下了脚步。
云禧从人缝中扫了一眼,发现萧慎敬停下了脚步。
她也只能垂眸,保持身影站在原地。
本以为人群很快就会开始朝前走。
结果却没想全场静默时,萧慎敬突然出声说了句“把云禧给朕带过来。”
“……”云禧只能在心里骂人。
萧慎敬这个阴魂不散的狗东西,又要整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