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龙叫巴赫，在“海洋之子”里，也算是一号狠角色，以悍不畏死和嘴硬着称。他本以为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剥皮抽筋，却没想到，迎接自己的竟是一间干净的单人舱室，一张柔软的床铺，还有一份冒着热气的，加了足量咸肉的燕麦粥。
他身上的伤口被仔细地清理包扎过，唐人那种神奇的白色药粉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火辣，只有一阵阵的清凉。
这算什么？
巴赫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见过猫抓到老鼠后会先玩弄一番，可没见过玩弄的方式是给老鼠喂奶酪的。
“哐当。”
舱门被粗暴地推开，程处默那张黑脸探了进来。他上下打量着巴赫，像是在看一头稀奇的牲口，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郑提督说让你出来溜达溜达，别他娘的耍花样，不然俺一拳把你塞回你娘胎里去。”
旁边的翻译战战兢兢地将这句话翻了过去。
巴赫沉默地站起身，跟着程处默走出了船舱。
当他踏上“镇远号”主甲板的那一刻，南国炽热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有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他脚下踩着的，不是熟悉的，被海盐和鱼血浸透的木板，而是一种冰冷、坚硬、严丝合缝的青灰色金属。甲板宽阔得能容纳他以前那艘侦察船上的全体船员在上面打滚。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狰狞而简洁的钢铁造物。比他腰还粗的巨大铁链，如同沉睡的巨蟒般盘踞在船首；一座座黑洞洞的炮塔，沉默地指向天空，仿佛随时会喷吐出毁灭的雷霆。
这根本不是船！
这是用钢铁浇筑起来的一座浮在海上的要塞！
巴赫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旁的船舷护栏，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忍不住走到船边，探头向下望去。那由一寸厚的钢板铆接而成的船身，平滑而冷酷，劈开海浪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蛮横。
他以前觉得，“海洋之子”的黑帆快船已是海上最凶猛的鲨鱼，可跟眼前这头钢铁巨兽比起来，他的船，连一条小泥鳅都算不上。
“看够了没？土包子。”程处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见过铁船？也对，你们那穷乡僻壤，估计连铁锅都得当宝贝。”
巴赫听不懂，但那语气里的轻蔑，他感受得清清楚楚。
接下来，程处默像遛狗一样，带着他在“镇远号”上四处闲逛。
他看到了海军士兵的食堂。宽敞明亮，一排排长条桌擦得锃亮。士兵们排着队，从巨大的铁锅里盛取食物。今天的午饭是白米饭，炖牛肉，还有大块的鱼。肉香混合着米饭的香气，让巴赫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在“海洋之子”里，只有最高等的头目，才能顿顿吃上肉。
他看到了一群表情麻木、眼神凶戾的士兵在单独的区域用餐。他们吃饭时没有任何声音，动作整齐划一，像一群没有感情的傀儡。程处默带来的亲卫，在看到那群人时，都下意识地绕开了走，脸上带着明显的忌惮。巴赫从那些人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比他见过的最凶残的海盗，还要纯粹的野性与疯狂。
他被带到了船体中后部的一个巨大舱室门口。门是关着的，但一股灼人的热浪从门缝里透出。更让他心悸的，是一种低沉、规律、仿佛巨兽心跳般的“哐当”声。那声音透过厚重的铁门和钢制甲板，清晰地传到他的脚底，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这里面关着啥？”巴赫终于忍不住，嘶哑地问了第一句话。
翻译连忙转述。
“啥？”程处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里面关着的，是这艘船的心脏。一个能吞下整片大海的铁疙瘩。太子哥说了，这叫……烧开水的力量！”
烧开水的力量？巴赫无法理解这个词。他只知道，门后那个东西，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恐惧。那不是对刀剑的恐惧，而是对一种未知、无法理解的，神明般力量的恐惧。
最后，程处默带他来到了船首的主炮塔下。
“看见没？”程处默得意地拍了拍那根比水桶还粗的炮管，冰冷的金属发出沉闷的响声，“三百毫米主炮！太子哥亲封的‘海神之怒’。一炮，就能把你们最大的船，连带着你们那个狗屁海神的神庙，一起送上天！”
他凑到巴赫耳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夸耀的语气说道：“上次在登州，就这么一炮，一艘几万斤的大福船，‘轰’的一下，就没了。连块木板都没剩下。你小子运气好，那天要是对着你们来一炮，你现在已经在海龙王的肚子里，跟你那些祖宗唠嗑了。”
巴赫呆呆地伸出手，颤抖着，触摸着那根巨大的炮管。
冰冷，坚硬，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这一刻，他脑子里那根名为“常识”的弦，彻底绷断了。
他们“海洋之子”引以为傲的火炮，跟这东西比起来，就像小孩子的弹弓。他们信奉的海神，能掀起滔天巨浪，可眼前的这根铁管子，似乎能把巨浪本身都给轰碎。
他的信仰，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傍晚，郑和的舱室内。
巴赫被带了进来，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
郑和没有看他，只是在悠闲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刀，一柄由太子亲赐，用转炉钢打造的横刀。刀身光亮如镜，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
“程师长，”郑和头也不抬地问，“他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连茅房都让他瞅了一眼，比咱们的还干净。”程处默大大咧咧地坐下，自己倒了杯水道，“俺还特地带他去动力舱门口听了听声，那家伙，脸都白了。跟见了鬼一样。”
郑和点点头，终于放下了横刀。他端起桌上两个杯子，一杯盛着甘冽的葡萄酒，一杯盛着浑浊的海水。
他将两只杯子推到巴赫面前。
“选吧。”郑和看着他，淡淡地开口，“一杯，代表着臣服与新生。另一杯，代表着顽抗与死亡。”
翻译将话语传达。
巴赫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两只杯子，浑身都在颤抖。这已经不是选择喝什么，而是在选择，自己的命运。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许久，他伸出那只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地，伸向了那杯……盛着葡萄酒的杯子。
巴赫的手指触碰到酒杯的瞬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将那杯殷红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既是生理的反应，也是精神上某种防线的彻底崩溃。
“很好。”郑和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巴赫的选择早在意料之中，“看来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活得久一些。”
程处默在一旁看得直撇嘴，在他看来，跟这帮海盗废什么话，直接打到服不就完了。郑提督这套文绉绉的，比杀人还费劲。
“现在，可以聊聊了。”郑和示意巴赫坐下，“告诉我，你们的‘海洋之子’，你们的‘海神’，还有你们的老巢。”
巴赫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开口：“我们的神……是伟大的波塞冬。他掌控着风暴与海浪，是这片大海唯一的主宰。我们……是神最忠诚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