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挤满了人,毡帐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叶初雪在一边立了片刻,因一路骑马过来被冻得发痛的手脚渐渐恢复了过来,酥酥痒痒,顺着血脉慢慢爬行。
一个卫长正在地图上比画:“贺兰本部原本散居在金耳湖周围,这些年陆续有漠北各姓迁徙过来定居,金都草原可控弦之士十万左右。”
平宗点了点头:“加上妇孺有至少三十万口,难怪他们会觊觎龙城,怕是金都草原已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了,他们现在动员起来的兵力有多少?”
“贺兰部私兵一万人,另外据斥候探报,从雪地痕迹上看,至少有七万骑前日整队开拔。”
“七万骑兵!”平宗喃喃地望向地图。金都草原是一片广袤无边的水草地,金耳湖位于草原中心地带,三条从阴山上流下来的河流汇人湖中,阴山雪水成为金耳湖永不枯竭的水源。“这么多人马是不可能通过雪狼隘口的,他们一定是沿阴山余脉向东……”他的手指从地图上滑过,沿着代表阴山余脉的黑线,向东边延伸,“到东边的鸿雁沼再折向南方,从东面攻打龙城。”他收回了手,“现在是严冬,鸿雁沼的冰层结实,足以让七万骑兵通行。”
众人登时议论起来。上次焉赉中伏之后,贺布军都铁了心要跟贺兰部决一死战,这次出兵一个个厉兵秣马,战意高涨,没想到一路疾行到了雪狼隘口却扑了空,自然人人心头憋着一股火。在这些人里焉赉跟平宗最是亲近,又是切身吃过大亏的,与几个同袍商议了两句,已经忍不住大声道:“将军,咱们所骑都是天都马,现在去追,定然能在鸿雁沼前赶上他们,杀他个措手不及!”
众人纷纷表态响应,有人说自己的卫可以星夜兼程,也有人说自己愿意打前战,用两千贺布骑兵教训七万贺兰部的骑兵,看看谁厉害。
平宗始终蹙眉不语,擡起头来,见叶初雪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心头突然一动,也不理帐中众人的讨论,起身走到她身边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出毡帐。
“你都听见了?”他皱着眉说,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倒是让叶初雪没忍住扑哧笑了一下。
“看来你是不想去追击?”
“我离龙城只有两天路程,他们大队人马绕远却需要五天,我去追着他们跑做什么?”平宗说话的时候死死盯着叶初雪的眼睛,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蛛丝马迹,“你怎么看?”
“我说的话你会信吗?”她淡淡笑了一下,知道他定是将贺兰部的行动与自己几次声东击西的把戏联系到了一起。
“贺兰部那七万骑兵怎么来的?”他攥着她的腕子问。她的手腕纤细,握在手中触感清凉柔腻,像是稍微用力就能捏碎一样。他对她的体质早已熟知,知道用多大的力她会痛,用多大的力她难以承受,此刻却很想在她白嫩的手腕上留下自己的印记,青也好,红也好,让她想起自己的处境,记住自己的身份。
叶初雪的目光也随着他落下,微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光芒:“自然是从部中招募的。十万控弦之士,只七万骑兵出发,是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马吗?”
“要招募这么多人,准备这么多马,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的?”
叶初雪诡异地擡起头:“你觉得是我做的?”
“你给他们送去了平宸,还想送去崔璨。”平宗手上用力,眼看着叶初雪唇边的微笑渐渐挂不住,压住怒气说,“你一直想做的就是帮助贺兰部起兵。根本就没有什么睢子对不对?那马车是你在掌控,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帮手?要将你带到什么地方去?”
叶初雪开始挣扎:“我说过,不是我做的。”
平宗恼怒起来:“贺布军中的流言是你散布的!是为了挑起贺布军内讧,给贺兰部起兵留下时间。就像你之前怂恿龙霄提前赶到龙城,让我无暇抽身出兵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贺兰部争取时间!”
“你把我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就算我能影响龙霄,又怎么可能操控贺布军?除了你贴身的铁卫,我一个贺布军都没有见过。”
“但是平衍见过。你那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侍女呢?流言就是在这五千人中散布的,都是平衍招募的新兵。晗辛在里面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叶初雪冷笑,咬牙忍着腕上的剧痛,冷汗从额头沁出来,“我从来没有让她做这些。”
“那你的谋划是什么?你要报的仇是什么?”
叶初雪也怒了,瞪着他冷笑:“我要让你失去你现在的地位和权力,你辛苦得来的一切,都会被夺走。你想要的一切都得不到。没错,我帮了贺兰部,我希望贺兰部占领龙城,希望平宸称帝,翻身将你踩在脚下。但除了我,还有别人也这么想,有人早在我之前很久就与贺兰部有了牵连。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贺兰王妃!”
平宗一震,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频螺?”他有一丝迷惑又有一丝恍然,“那天在佛堂中,是她放的火?为什么?”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抢出自己的手腕,低头看去,那里他留下了一圈青色的指印。叶初雪冷笑:“你也不想想我到北方来才多久,就是你所说的,贺兰部要招募这么多人马,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做到。”
“叶初雪,你知道你的话有多严重吗?”他沉声地问,仍不愿相信。只是许多事情到这个时候就已经能融会贯通了。他低头仔细地想,往事桩桩件件地彼此印证了起来。“延庆殿之变她是知道的?”他问,见叶初雪只是看着他冷笑,便已经明白。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平宗握起了拳头:“为什么?”
叶初雪不说话。
“所以她是在等着平若杀回龙城?”平宗冷笑起来,看着叶初雪,“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同流合污?出谋划策?窃取消息?”
叶初雪知道这个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再说什么,却仍然忍不住说:“贺兰部的异动由来已久,你却一直没有察觉,是因为你没想到会在这边出问题。这就是把狼当作朋友的结果。”
平宗冷笑起来:“狼?不过是死狗罢了。”他哼了一声,转身进了毡帐。
叶初雪这才松了口气,将手腕捧到面前。那锥心刺骨的痛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即使当初的箭伤,也因为笃定他会出现而变得不那么可怕。不,手腕上的痛是不可怕的。她苦涩地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贺兰王妃毗卢院中那四尊贞静悲悯的菩萨来。此刻仿佛看见它们向着她微笑,似乎是要告诉她一切皆有因缘,一切皆要付出代价。
她无声叹息,擡起头的一瞬间愣住了。周围不知何时围了许多贺布军上来,一个个看着她,如恶狼一样透着凶光。她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平宗回到毡帐时,里面卫长们仍然在热烈讨论,见他进来都安静下来。
焉赉热切地看着他:“将军,咱们追不追?”
另一个卫长却说:“龙城有险,咱们不可冒进,现在退兵守卫龙城还是来得及的。”
平宗心头如热油滚过—般,愤怒和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觉得体内有一股火气无处发泄,让他想拿起刀去砍,拿弓去射,让他无比渴望嗜血的滋味。
他走到地图前看了一会儿,沉声道:“不追……”
焉赉失望地“啊”了一声,身边几个主战的卫长也都十分沮丧。
平宗继续说:“也不退。”他擡头看了众人一眼,见他们都露出迷惑的神色来,将手指向金耳湖,咬牙道:“咱们趁虚直接攻打金都草原。”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兴奋起来。仿佛大雾的夜里突然看见了天上月亮一样,所有人心中立即都理出了前因后果。
“对,打金都草原,既然贺兰部已经撕破了脸,咱们就端他老巢!”
“龙城守卫禁军十五万,足够应付贺兰部那七万人马。等咱们扫了金都草原回师,里外夹攻,打他个措手不及!”
“金都草原水草丰沛,是京畿内最好的牧场,凭什么一直让贺兰部这群反贼占据,咱们贺布部倒是远远在黄河边上的荒瘠沙地放牧。”
平宗静静看着这些人热烈陈说,唇角挂出一丝狠厉的笑来。对付豺狼,就要用比豺狼更狠的手段。丁零人从草原起家,草原各部历来彼此攻伐掳掠,谁打了胜仗就会获得妻子、财产和牲畜。虽然丁零人定都龙城将近百年,治下汉人越来越多,也逐渐放弃了草原上的这些陋习,但贺布军本身都是草原上最好的骑手、猎手和勇士,他们骨子里不会放弃对胜利和掠夺的渴望。
出于各种考虑,平宗都没有打断手下们的热烈议论,只是沉默听着。
突然外面传来叶初雪的尖叫声,打断了平宗的思路,他面色突变,立即转身冲出帐去。
“就是她散布流言让我们自相残杀!”
“她戴着手铐脚镣,肯定是逃跑不及被抓的。”
“这女人当初在长乐驿就出现过……”
“妖女!”
“贼妇……”
“居心叵测……”
“歹毒心肠……”
议论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人群的情绪被-波一波地掀了起来,仿佛一桶滚油倒入火盆,嘭的一声火焰便向四周炸裂开来,躲闪不及的便会被波及。
而此刻所有的愤恨都集中在了叶初雪一个人身上。
叶初雪一向觉得目光是很好的武器。在与人对峙的时候,沉静有神的目光会让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此刻她却深深认识到这武器是把双刃剑,当无数怀着敌意的目光汇聚到她身上时,便仿佛无数的刀枪加身,每一道目光都如同刀刃,割裂她的皮肤,剖开她的肚腹,将她千刀凌迟,一寸一寸地焚烧。
此刻被几百上千贺布士兵火辣辣恶狠狠盯着,那如狼一样凶恶的目光让她恍惚回到了晋王府的佛堂密室中,被大火包围,火舌舔上她的衣角,灼热熏烤她的眼鼻,热焰随时会扑过来将她焚为灰烬。从未来得及激发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目光激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她一步步后退,知道此时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会招致大祸,而唯一够救她的人却在毡帐中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
谁都没有料到他们的争执会被旁人误解成这个样子。叶初雪幼时在军营中长大,曾亲眼见过军中的哗变,知道这样一群以杀戮为生的人聚在一起,轻飘飘任何一句不妥的话都有可能引来大祸。之前的新兵内讧,也不过是有人煽动了几句引起的。眼下这些人的话,分明是要将贺布军对引起内讧的愤怒引到自己身上来。
叶初雪心中飞快地估算形势,想要不引人注意地靠近平宗的毡帐,不料刚退了两步,就有人喊起来:“抓住她,别让她乱跑!”
登时好几条手臂从四面八方向她伸过来。身体被抓住的同时一切自控烟消云散,叶初雪尖叫起来。男人粗糙而强壮的手臂拉扯着她的身体,有人制住她的肩膀,有人扭住她的胳膊,有人捂住她的嘴,汗昧、马革的腥臊味、男人身上特有的体昧一起袭来,令她无可抑制地干呕,却被紧紧钳制住无法动弹。她只能拼命甩头试图把捂着她的嘴的那只手甩掉放声求救。
然而巨大的人群推挤着她,如陷入滚滚洪流,将她裹挟着往前走。慌乱逐渐战胜了理智,气味和身体触感的刺激远比火焰的灼烧要可怕得多。被众人推挤、起哄、咒骂、钳制,她羞愤欲死,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仿佛是被剥光了衣服暴露于这群男人中央。有人推了她一下,有人踩隹她脚下的铁链,叶初雪不出所料地摔倒。地上是被千万人践踏过的雪泥,她一栽下去就呛得满口鼻的泥水。周围的人哄笑了起来。她勉强擡起头,只能看见眼前身边林立着腿脚,密不透风,让她看不到外面。有人见她擡头,擡脚将泥水踢到她的脸上,登时又是一阵哄笑。
叶初雪努力想要支撑起身体,却被人一脚踩着头压了下去。雪泥水冷,但寒意是从内向外发散的。她咬着牙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知道必须坚持下去,必须坚持到平宗赶到。
似乎有人发令,让人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身上的铁链成了最便利的工具,有人拉着她手腕间的铁链把她扯到营地中央一处开阔地上,那里立着旗杆,贺布部的狼旗高高飘扬。初雪被拽到旗杆下,铁链子挂在木杆上,她被迫踮起脚尖悬吊在旗杆臂想要摆脱桎梏。无穷无尽的羞耻感如同惊雷一样击中了她.叶初雪平生第一次后悔当初不如死在紫薇宫里,即使是被贬为庶人、被赐自缢,也强过此刻这样的凌辱。
她目光几乎喷出火来,恶狠狠地从眼前一个个狂欢起哄的人脸上扫过,她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要让这些人为这一刻的恶毒付出代价。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酷烈,围着她吼闹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人群向两选分开,平宗带着楚勒、焉赉和七八个卫长匆匆赶到。
平宗也被眼前情景惊得呆住,死死盯着挂在旗杆上的叶初雪,一时之间像是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焉赉最先反应过来,一拉楚勒,两人一起蹿上去将叶初雪从旗杆上解下来。叶初雪浑身剧烈地发抖,牙齿磕碰嗒嗒作响。楚勒、焉赉都不知所措,向平宗求救:“将军,叶娘子在发抖。”
平宗这才回过神来。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在他的脑中,他已经将周围这群人砍杀得片甲不留。但他只能在心中这样做,这是他的手下,他的兵,他的手足,他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头的熊熊怒火,不去握腰间的刀。他不能杀自己人。
平宗吸了口气,压抑住情绪过去握住叶初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