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要·昭雪录》载:新政三年冬,岁暮寒浓,魏党余毒未散而新政初张。漕运总督陈言贪腐案经三法司连月会审,终定谳——论罪当诛,弃市于京城西市。行刑之日,朔风卷尘,观者如堵,百姓掷砖石唾骂,皆曰“贪贼伏法,大快人心”,其声震彻街巷,竟盖过刽子手的斩刀落音。
是夜,紫宸殿的烛火未熄,养心殿却已屏退所有内侍宫娥。萧桓一身素色常服,独坐御案前,案上唯铺一卷旧册——那是谢渊的遗稿,纸页边角磨损,多处沾着当年天牢的霉斑,最末一页“臣身可死,国不可负”八字血书,是谢渊临刑前以指蘸血所书,墨迹虽干,指尖抚过仍似带温热。
初闻陈言贪腐二十万两河工银、私吞万石赈灾粮时,萧桓尚只拍案怒斥“魏党余孽未除”;及案结核赃,见卷宗载陈言私宅地窖藏银五十万两,金砖码砌如墙,其中半数竟源于谢渊当年力主修缮的江南水渠工程款,而谢渊遗稿中“江南水患当疏”的奏疏,恰被魏党篡改截留,终致其蒙“通敌”之冤——帝抚卷长恸,哭声穿殿宇而出,惊得檐角铁马叮当乱响,左右近侍隔帘听之,无不垂泪。
“朕当年眼盲心聩,错杀忠良!”萧桓以拳捶案,御案上的玉质镇纸“当啷”震落于地,碎裂声与压抑的呜咽在空殿中交织。他凝视着案头谢渊的遗像,画像上的人青衫磊落,眉目间仍是当年冒雨叩阙、谏阻魏党挪用河工银时的执着——彼时雨水打湿他的官袍,他却昂首直言“渠毁则民亡”,如今想来,字字皆如锥刺心。晨光透过窗棂,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底,萧桓抬手拭去泪痕,提笔在空白诏纸上疾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诏文由中书省连夜誊抄,翌日清晨便随八百里加急传往四方。
诏旨所至,朝野震动。吏部尚书沈敬之持诏涕泣,谓僚属曰:“谢公蒙冤五载,今日终得昭雪,既赖陛下悔悟之心,更见陛下以民为本之诚”;苏州百姓闻之,连夜在谢渊主持修造的水渠畔设案焚香,老河工王二柱颤巍巍捧出当年谢渊所赠的麦种——那麦种已在江南生根发芽,如今满田金黄。老人对着北方叩首,泪落衣襟:“谢大人,您护的水渠安在,您的冤屈,陛下终于为您洗清了!”官民同悲同庆,皆言此诏不仅是为忠良昭雪,更以帝王之悔为镜,为新政立下“忠直为纲”的标杆。
祭谢文忠公祠
夜叩忠祠柏影深,寒灯孤照帝衣沉。
谗书曾误千行泪,贪案今明一片心。
烽台勒石铭忠骨,水渠流波慰素襟。
碑前再洒思贤泪,不负江山不负今。
陈言伏诛的布告刚贴满九城街巷,养心殿的烛火已燃尽五枝。萧桓褪下织金龙袍,只着一袭素色常服,案上并置两叠卷宗——左叠是陈言的贪腐供词,墨迹污浊如泥;右叠是谢渊的狱中血书,纸页泛黄却字字如炬,似能穿透夜色。他指尖抚过那方刺眼的“通敌”朱批——当年盛怒之下挥笔,墨色深厉如刀,如今竟比陈言供词上的污浊墨迹更灼手。
“陛下,三法司谢案复核初稿在此。”内侍足尖沾着夜露轻步而入,将蓝布封皮的卷宗轻放案边,语声恭谨,“郑大人亲审魏党笔吏,供出‘反诗’确系摹仿;那封‘通敌密信’的纸缝里,检出了魏进忠亲信的朱砂印泥残痕,铁证无疑。”
萧桓指尖微颤地翻开复核卷,首页便是谢渊临刑绝笔:除“臣无反心”四字泣血如丹,余者竟全是江南治水方略——某段堤岸当用青条石,某处涵闸需深掘三尺,标注得细致如绘。他猛地忆起陈言克扣河工银致堤岸溃决的奏报,两行热泪轰然砸落,晕开了“江南水患,当疏不当堵”的墨字,也晕开了当年的昏聩。
案角紫檀木盒轻启,半块干硬的麦饼静静躺着——那是谢渊当年私运军饷时,分给西北戍卒的口粮,沈敬之妥藏至今。萧桓指尖抚过麦饼上深浅的齿痕,眼前似浮现天牢寒夜里,谢渊啃着粗糠、却在破壁上写《民生策》的身影。“陈言食民脂而肥如豕,谢公食粗糠而忧国如焚,”他喉间发颤,语声碎如裂帛,“朕当年竟辨不出忠奸,何其昏聩!”
窗外梆子敲过四更,更夫的吆喝声远逝在夜雾中。萧桓提朱笔在复核卷首写下“即刻昭雪”,笔尖划破纸页的声响,竟与心口的裂痛共振。烛火摇曳里,谢渊的血书与陈言的供词明暗相对,一忠一奸,一烈一卑,映得他眼底血色翻涌,再无半分帝王的从容。
沈敬之接到入宫密诏时,正就着残灯为谢渊《选官刍议》补注。听闻陛下彻夜未眠,他特意携了那本被谢渊翻烂的《盐铁论》——书脊三道裂痕,是当年魏党搜府时刀劈所留,谢渊在云南贬所,用麻线细细缝了三回,针脚密如星点。
“沈公且看陈言供词。”萧桓将卷宗推过御案,语声沙哑如砂纸磨过木石,“他说‘贪腐易藏,新政难查’,朕才猛然记起,当年谢渊弹劾魏党,也曾在奏疏里写‘奸佞如蚁,需日日清扫,稍纵即逝’。可朕当年,竟把这般忠言当逆耳狂吠,将他斥退金銮殿。”
沈敬之指尖抚过书脊棉线,翻开《盐铁论》卷三,指腹点向页边朱批:“谢公当年便说‘盐铁之利,当养百姓,不当养蛀虫’,与陛下今日反腐新政,字字针锋相对。他早年间举荐李董,评语便是‘此子廉能如竹,可防漕运之腐’,如今李董在苏州,将赈灾银管得滴水不漏,正是谢公远见。”
“朕还记得,谢公因弹劾魏党私吞河工银,被朕贬谪云南。”萧桓语声沉下去,似坠入当年的雨幕,“他离京那日,春雨如丝,他在午门外三叩九拜,泥水沾透官袍,仍扬声说‘陛下保重,江南水渠汛期将临,需速修’。可朕那时,只当他是沽名钓誉,连一句安抚都没有。”沈敬之闻言,从袖中取出卷皱的信笺:“这是谢公在云南瘴乡写的,说‘臣虽远谪,仍念边关军饷被克扣过半,将士无粮,恐生哗变,陛下当察’——可惜此信入都,便被魏党截下,焚去前半,只留残片。”
萧桓接过信笺,纸角犹带雨林的潮痕,谢渊的字迹却遒劲如松,未因贬谪减分毫风骨。他忽然以袖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砸在信笺上:“沈公,朕错了。错杀谢公,比陈言贪墨五十万两更伤江山根基。朕要为他昭雪,要让天下人都知,谢渊是千古忠良,是朕亲手铸下的错。”
尚书省议事厅内,烛火通明如昼。楚崇澜正与徐英、冯衍商议会签《新政典则》,将谢渊遗策尽数编入。忽闻殿外传“陛下驾到”,众人慌忙起身迎驾,却见萧桓径直步至案前,指尖抚过那本蓝布封面的《民生策》,在“惩贪六条”上反复摩挲,指腹将纸面磨得微热。
“楚卿,谢公当年所提‘官员财产申报制’,为何魏党倒台后才敢推行?”萧桓转身发问,目光如炬。楚崇澜躬身垂首,语声凝重:“当年谢公递上此策,魏党当即罗织罪名,诬陷他‘窥探帝室私产,意图不轨’。陛下盛怒之下,将策论掷于丹陛,斥其‘多事’。臣等虽知策论可行,却畏于天威,不敢再提。如今推行半载,便查出贪腐官员七人,足证谢公远见卓识。”
冯衍上前,将一卷牛皮图纸铺展案上,图上红圈标注清晰:“陛下请看,这是江南水渠详图。江澈依谢公遗策治水,今年秋汛虽烈,却无一处决堤。谢公当年在图上批注‘此处堤岸当用糯米浆砌石,需派廉吏日夜监工’,臣等依言派钱溥驻场督查,果然未出陈言之流的贪腐弊案——这是谢公在天有灵,更是陛下反腐之效。”
徐英捧着账册趋前,象牙算盘珠犹带余温:“陛下,谢公当年创‘盐课分户管理法’,将盐税收支明细公示于众,推行一年便使盐税增五成,且账实相符,无一分贪墨。反观陈言,沿用魏党旧法管理漕运,三年便贪墨五十万两——若当年早纳谢公之策,何至于让百姓脂膏流入私囊?”
萧桓看着账册上泾渭分明的数字,再看《民生策》上力透纸背的字迹,忽然提高声调,对满堂臣工道:“谢公的遗策,是治世良方,朕却弃如敝履,致其蒙冤。从今往后,《新政典则》开篇须书谢渊之名,每一项新政后,皆注‘承谢公遗志’四字。朕要让百官日日看见,是谁为新政铺就血路,是谁被朕亲手错杀!”
都察院卷宗库的铜锁“咔嗒”开启,虞谦率郑衡、卫诵抬出三口铁匣,内盛谢渊案全部证物——魏党伪造的反诗稿、被篡改的奏疏残片、天牢狱卒的血指供状。当这些证物被缇骑抬入紫宸殿时,殿内鸦雀无声,百官垂首,连呼吸都似凝成冰。
“陛下,此乃魏党笔吏张全的供词。”虞谦展开泛黄的供纸,语声如铁,“他招认,当年是魏进忠持剑相逼,命他摹仿谢公笔迹,写下‘反诗’;这是天牢老卒刘忠的证词,说谢公临刑前仍高声呼‘臣是忠良,陛下明察’,被魏党爪牙用布团塞嘴,血沫从齿间溢出,仍不肯屈。”
郑衡捧上当年的刑讯记录,纸页边缘已脆化:“陛下请看,谢公的供词栏始终空白,他至死未画一字。魏党当年呈递的‘认罪书’,实是伪造——上面的手印,是从谢公早年的考绩册上拓印;签名则是张全摹仿,笔锋虚浮,与谢公真迹判若云泥。”卫诵补充道:“臣已召天下笔迹名家核验,七人同署‘罪证皆伪’,谢公之冤,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萧桓步下丹陛,亲手拿起那纸伪造的“认罪书”,指腹抚过拓印的手印——那曾是谢渊批阅公文时,布满老茧的手。他忽然浑身震颤,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朕当年,就是凭着这些伪造的废纸,下了斩立决的旨意!”他转向百官,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谢渊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却被朕错杀,此乃朕之罪,更是大吴百年之耻!今日,朕当着满朝文武,为谢公平反昭雪!”
百官齐齐跪倒,甲胄碰撞声、衣料摩擦声混作一团。沈敬之老泪纵横,叩首道:“陛下能为谢公昭雪,是忠良之幸,更是天下苍天之幸!”萧桓亲手扶起他,泪水滴落在沈敬之的官帽上:“朕不仅要平反,更要追封谢公,为他立祠塑像,让后世子孙皆知,大吴有此忠良,亦知朕当年的昏聩之过。”
吏部衙署的烛火彻夜未熄,沈敬之与温庭玉、陆文渊围坐案前,案上摊着谢渊的生平履历——从三甲进士授御史,到苏州知府治水有功,再到弹劾魏党被贬,最后蒙冤弃市,每一笔都浸着忠肝义胆。
“沈公,依谢公功绩,拟追封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谥号‘忠肃’,可否?”温庭玉执笔问道,笔尖悬在拟稿上。陆文渊补充道:“谢公当年举荐的寒门士子,如今已有三十余人任府县要职,他们联名上书,言‘若无谢公识拔,无今日新政’,恳请陛下厚赠其家。”
沈敬之拿起谢渊当年的举荐信,笺上“李董、江澈等,皆有廉能之才,当委以重任”的字迹仍清晰:“谢公的功绩,不在官阶高低,而在为新政留才、为百姓留策。追封是表,更要将他‘廉能’二字,刻入《选官三考标准》,让后世官员以他为镜。”
忽闻殿外传驾,萧桓推门而入,目光落在拟稿上,提笔将“太子太傅”划去,改书“太子太师”,又将“忠肃”改为“文忠”:“谢公不仅忠直,更有文韬武略,‘文忠’二字,方配其风骨。另传旨,在苏州为他立祠,毗邻李董的德政碑,让百姓往来可见——忠良不该被遗忘。”
沈敬之躬身应诺,忽想起一事,抬眸道:“陛下,谢公家人当年被魏党流放岭南,臣已派人寻回。其子谢明不愿入仕,仍在江南务农。”萧桓沉吟片刻,道:“传朕旨意,赐谢明良田百亩,免其终身赋税。不必强他为官——朝廷欠谢家的,朕慢慢补。”
苏州城外的田埂上,新麦初黄。李董手持圣旨高声宣读,当“追封文忠公,立祠昭雪”的字句传出,老农王二柱突然“扑通”跪倒在田埂上,老泪纵横:“谢大人!您的冤屈,总算洗清了!当年您在苏州教我们种新麦,如今麦子收了一茬又一茬,您却没能尝一口新麦馍馍啊!”
王二柱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面刻着“谢公”二字,笔迹稚拙却工整。“当年谢大人帮我修漏雨的土房,用这块石头垫地基,说‘房子要稳,当官的心更要稳’。”老人摩挲着石板,“他蒙冤后,我把石头藏在灶膛里,天天用灶灰盖住,就盼着有今天。”
不远处的水渠边,江澈正带着河工加固堤岸,听闻圣旨,立刻丢下手中的夯锤,对着北方叩首三次,额角磕出红印:“谢公!您当年的治水策论,如今全用上了!水渠通了,水患除了,苏州再也不会被淹了,您可以安心了!”旁边的老河工们也跟着跪倒,他们还记得谢渊踩着泥巴、手把手教他们筑堤的模样,如今堤岸坚固如铁,那位亲民的谢大人却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