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辽东,秋意已深,层林尽染。月亮湖畔却是一派与季节截然相反的、如火如荼的热烈景象。金红交织的锦缎装点着营地中央巨大的婚宴场地,三顶簇新的、象征着新人新起点的洁白毡帐并排而立,在秋阳下熠熠生辉。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焦香、马奶酒的醇厚、各种点心的甜腻,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喜悦气息。
金牧与诺敏、乞答孙乙涵与方锦瑟、田泽生与柳云娘——三对新人的婚礼,在顾远不计成本的投入和羽陵部、古日连部全体族民的祝福下,盛大开场。
顾远身着左谷蠡王的盛装礼服,端坐主位,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族长和兄长的雍容笑意。他不仅亲自主婚,更在婚礼高潮时,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心潮澎湃、彻底归心的举动——他与田泽生、乞答孙乙涵,在万众瞩目之下,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长生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顾远(田泽生\/乞答孙乙涵),今日在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福祸同当,生死与共!若有违誓,天地共诛!”浑厚的声音响彻云霄。顾远为长兄,田泽生次之,年方二十四的乞答孙乙涵为三弟。这一结拜,将田泽生和乞答这两个核心力量,更深地绑在了顾远的战车之上,也向所有依附部族宣告了顾远对人才的重视和不拘一格的胸怀。羽陵部、古日连部的凝聚力,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顾远父母金萨日娜和古日连明,作为高堂,端坐在上首。金萨日娜看着儿子意气风发、收拢人心的手段,再看着眼前这盛大的婚礼场面,数日前的委屈和担忧似乎也淡去了许多,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古日连明则只是沉稳地笑着,眼中是对儿子手腕的赞许。
婚宴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傍晚。篝火重新点燃,巨大的金色火焰映照着每一张醉意微醺却无比满足的脸庞。美酒如流水般传递,欢声笑语直冲云霄。
乌尔托娅穿着特意定制的、宽松却依旧勾勒出玲珑曲线的华美长裙,依偎在顾远身边。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在宽松的衣裙下一点不明显,但眉眼间那份初孕的柔和光辉却让她比平日更添几分动人。她活脱脱就是只粘人的小猫,时不时就凑到顾远耳边低语几句,或是撒娇地让他给自己夹些清淡的吃食。顾远也格外纵容她,在繁忙的应酬中,始终留有一分心神在她身上,温柔地回应着她的每一分依恋。
她拉着同样怀孕的林秀儿,两个准妈妈凑在一起,低声交流着孕期的感受和安胎的心得。阿箬、诺敏、柳云娘等一众女眷也围坐在一起,分享着新婚的喜悦和生活的琐碎。乌尔托娅如同众星捧月,既是族长夫人,又是准母亲,那份纯粹的快乐感染着每一个人。
顾远看着眼前这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那份因未来阴霾而产生的沉重,被暂时压了下去。他举杯畅饮,与墨罕、晁豪、扎哈、阿鲁台等人豪迈对饮,看着金牧笨拙却满眼幸福地照顾着诺敏,看着田泽生被柳云娘温柔的目光注视时那微红的耳根,看着乞答小心翼翼地护着方锦瑟,看着父母脸上难得的开怀……这一切,美好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他几乎要沉溺其中,忘记那悬在头顶的利剑。
然而,就在酒酣耳热、气氛最热烈之时,营地外围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却带着肃杀之气的马蹄声!紧接着,守卫的赤磷卫高声通报:
“报——!契丹王庭,耶律德光王子殿下驾到——!”
这通报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欢声笑语!整个婚宴场地陡然一静!无数道目光惊愕地投向入口处。
顾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酒意瞬间醒了大半!耶律德光?他怎么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一身契丹王族劲装、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英武之气的耶律德光,带着十几名精悍的亲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锐利,迅速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主位的顾远身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耶律德光脸上并未带着兴师问罪的戾气,反而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声音洪亮地打破了沉寂:“哈哈!远兄!好热闹的场面!本王不请自来,讨杯喜酒喝,远兄不会怪罪吧?”
顾远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却丝毫不显,立刻起身迎了上去,脸上瞬间堆起热情而恰到好处的惊喜笑容:“王子殿下!贵客!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快快请上座!”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耶律德光行了一个契丹大礼。
耶律德光也简单回了一礼,目光扫过那三顶喜帐和场中明显是新郎打扮的金牧、乞答、田泽生,笑容更盛:“恭喜恭喜!远兄,你这可是三喜临门啊!本王来得匆忙,未备厚礼,些许心意,权当给三位新人添个彩头!”他一挥手,身后亲卫立刻捧上三个精致的锦盒。
顾远连忙道谢,心中却更加沉重。耶律德光的态度越是和善,越说明他来意不简单。
“王子殿下一路辛苦,正好赶上宴席,定要多饮几杯!”顾远热情地招呼着,试图将他拉入宴席的节奏。
然而,耶律德光却摆摆手,凑近顾远,压低声音,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极其凝重:“远兄,酒稍后再饮不迟。借一步说话,有要事相商。”
顾远的心猛地一沉。果然!他立刻对身边的墨罕、晁豪等人使了个眼色,朗声笑道:“诸位继续!王子殿下得知我新结两位义弟,今日又逢他们大喜,特来道贺,想给我个惊喜!我先陪殿下说几句话,去去就来!大家尽情欢乐!墨罕,替我招呼好宾客!金先生,酒不能停!”
墨罕等人虽然满心疑虑,但见顾远神色如常,又见耶律德光确实面带笑容,便强压下不安,大声应诺,重新招呼起宾客。金先生何佳俊也立刻堆起笑容,指挥侍从继续添酒。场中的气氛在短暂的凝滞后,被强行重新点燃,只是那热闹之下,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微妙和紧张。
顾远带着耶律德光,快步走向自己那守卫森严、隔音极好的族长大帐。金先生何佳俊不放心地想跟上,被顾远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金先生,今日你是总管,外面不能离人!去忙你的!”何佳俊只得忧心忡忡地停步。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温暖的大帐内,只剩下顾远和耶律德光两人。
耶律德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甚至顾不上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速极快:“远兄!大事不好!守旧派反了!”
顾远心头剧震,但面上依旧沉稳:“王子殿下莫急,坐下细说。”
耶律德光没有坐,在帐中焦躁地踱了两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剌葛!我那该死的二伯!他领兵攻陷了平州(今河北卢龙)!如今正陈兵险要,阻挡父汗归路!他……他想强迫父汗参加可汗改选大会!辖底、迭里特(阿保机堂兄弟)、寅底石(阿保机三弟)那些守旧派的老顽固已经联合起来了!父汗在平州以北,被阻隔在外,处境极其危险!我额吉(述律平)已紧急集结了支持父汗的部族军队,表示要鱼死网破,强行打通道路接应父汗!”
他猛地转身,直视顾远,眼中是血丝和焦灼:“但是远兄!你想过没有?剌葛占据地利,守旧派势力盘根错节!硬拼!那就是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契丹八部能战之力,会在这种内耗中损失殆尽!到时候,别说建国称霸,契丹自身都将元气大伤,沦为他人鱼肉!”
顾远听着,大脑飞速运转。平州之变!守旧派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殿下,大汗身边兵力如何?守旧派联军大致有多少?”
“父汗身边只有万余迭剌本部亲卫!剌葛在平州至少有三万!加上辖底等人从后方调集的兵力,守旧派能集结的兵力恐五万左右!而我额吉仓促之间,能集结的忠于父汗的军队,也不过三四万之数!硬碰硬,胜负难料,代价太大!”耶律德光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顾远陷入了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硬拼确实是下下之策。守旧派的目的就是逼阿保机承认可汗需要改选,一旦阿保机被逼参与“选举”,这选举一开展,七部守旧派一定会推葛剌,况且就算阿保机赢了,无论结果如何,其权威都将受到致命打击。反之,如果阿保机强行开战,无论输赢,都会被扣上“破坏祖制”、“挑起内战”的罪名,失去道义支持……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照亮了顾远的脑海!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
“王子殿下!不能硬拼!守旧派所求,无非是名分!他们想用‘改选’之名,行‘废立’之实!大汗绝不能陷入他们的节奏!当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他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大汗应立刻放弃强行北归的念头,转而领军南下!按照契丹传统,在守旧派召开所谓的‘改选大会’之前,赶在他们前面,举行‘燔柴告天’仪式!造成连选连任的既成事实!如此一来,剌葛等人的阻路就成了无理取闹,辖底他们的‘改选’也就失去了法理依据!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们的反叛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支持大汗的力量必将大增!”
耶律德光听完,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他激动地一拳砸在掌心:“妙!妙啊!远兄!你……你简直是神机妙算!父汗……父汗他传讯于我,也是这个意思!他已决意南下,择地燔柴,告天连任!”
顾远心中了然,阿保机这个老豺狼果然老谋深算!但耶律德光接下来的话,却让顾远的心瞬间沉入了冰谷。
“但是远兄!”耶律德光脸上的狂喜迅速被凝重取代,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顾远的手臂,眼神带着恳切和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父汗此举,虽能破局,却需要时间!更需要有人……在正面牵制住守旧派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法全力阻挠父汗南下的步伐!否则,一旦剌葛识破父汗意图,分兵追击或提前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顾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他瞬间明白了阿保机和述律平的真正用意!什么兄弟情谊,什么左谷蠡王!阿保机这是要把他顾远当枪使!当炮灰!推到最前线去吸引守旧派的火力,承受最猛烈的打击,为他阿保机争取南下燔柴的时间和空间!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个一石二鸟!既能削弱守旧派,又能消耗他顾远这个潜在的、难以掌控的“左谷蠡王”!
毒!太毒了!
顾远强压下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怒骂,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死死盯着耶律德光,声音低沉得如同寒冰:“王子殿下的意思……是要我羽陵部、古日连部,用这两个小部,区区数千之众,去正面硬撼辖底、剌葛的好几万联军?只为吸引火力?”
耶律德光被顾远眼中的寒意刺得心中一凛,但他肩负使命,只能硬着头皮道:“远兄!我知道这很难!但父汗和额吉都认为,唯有你!唯有你这支刚刚覆灭滑哥、声威正盛的奇兵,突然出现在守旧派的侧翼或后方,才能让他们措手不及,打乱他们的部署!让他们首尾难顾!父汗承诺,此役之后,必有重报!你的地位,将更加稳固,辖底所辖的富饶牧场,也……”
“殿下!”顾远猛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嘲讽,“重报?牧场?我顾远在乎这些吗?殿下!我羽陵、古日连两部,满打满算能战之兵,把娃娃兵都算上不过五千!辖底等人盘踞多年,根深蒂固,能调动的兵力数十倍于我!我若倾巢而出,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全军覆没不说,反而会彻底暴露大汗的意图,打草惊蛇,让辖底,剌葛他们联军更加警觉!这绝非上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狠辣交织的光芒:“依我之见,牵制守旧派,未必需要正面强攻!王子殿下,您额吉述律平大人的述律家族,在契丹根基深厚,威望极高!此时正是她们展现力量的时候!应立刻由述律平大人亲自坐镇,集结忠于大汗的力量,在正面与剌葛形成对峙之势!不急于决战,但要摆出不惜鱼死网破的姿态,牢牢牵制住剌葛的主力!”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耶律德光:“而真正的破局点,在于侧翼!在于闪电突袭!殿下您,应秘密集结您能掌控的亲卫力量,以及那些同样深受辖底欺压、苦不堪言的中小部族!而我,将率领我部最精锐的赤磷卫、土龙卫,火龙卫与您合兵一处!我们不去碰剌葛的主力,我们直扑辖底的老巢——涅剌部!”
“辖底!”顾远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此獠贪婪残暴,树敌无数!涅剌部看似强大,实则内部离心离德!我们以雷霆之势,突袭其腹心之地!一则,辖底是守旧派核心之一,涅剌部遇袭,必然震动守旧派联军,迫使他们分兵回援,减轻述律平大人正面的压力!二则,突袭涅剌部,师出有名!我顾远是为报滑哥屠族之仇!那些受辖底压迫的部族是为讨还血债!名正言顺!不会引起守旧派整体性的过度警觉!三则,擒贼先擒王!若能重创甚至擒杀辖底,守旧派联盟必生裂痕!士气大挫!此乃围魏救赵,攻敌必救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