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丝债不归官府管(1 / 2)

黄浦江的夜雾漫进窗棂时,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青鸟刚要起身,顾承砚已先一步按住他手背。

三长两短的节奏——是皖南联络点的暗号。

他朝苏若雪使个眼色,女人立刻将保险柜钥匙塞进袖口,转身去开后窗,潮湿的江风卷着几星雨丝扑进来,吹得案头未干的染样微微发颤。

门开处,进来个穿粗布短打的精瘦汉子,肩头还沾着未褪尽的草屑。

他先冲顾承砚拱了拱手,又朝苏若雪点点头,这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顾先生,山货换回来了。两千担糙米,三百支汉阳造拆成零件,都混在茶砖里过了关卡。浙西那边捎话,说这蓝布染得蹊跷——”他压低声音,“泡过水的靛青能显暗纹,是‘共’字。”

顾承砚的指节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暗纹是他让苏若雪在染液里加的明矾,遇水显色,为的是给根据地做暗记。

可此刻他没心思为这点巧思高兴,目光落在汉子腰间鼓囊囊的钱袋上:“运费结了?”

“结了。”汉子掀开钱袋,露出半袋泛着铜绿的袁大头,“但...顾先生,这趟押船的老周说,码头上的搬运工要加三成现银。说是日商那边在收茧子,现洋紧得很。”

苏若雪的指尖在算盘上顿住。

她正翻着近三月的往来票据,靛蓝染液在指尖晕开小片墨色,像朵开败的矢车菊:“上个月收嵊县的鲜茧,我们付了六百块现洋;修水碓闸口雇了八十个短工,又是一千二;夜校买《算术启蒙》和《蚕桑辑要》,三百八——”她突然停住,食指勾住张泛黄的票据,“承砚你看这个。”

那是张嵊县蚕农王阿大的收条,墨迹已有些模糊,末尾却用朱砂画了朵极小的蚕花:“上月十五收鲜茧五十斤,付现洋五块。但王阿大在背面写了批注——‘换素笺教材两捆’。”她又抽出另一张,“婺源的竹篾匠李师傅,收了十块定金,却在旁边写‘修桥时刻我家名字’。还有夜校的阿芳,这个月工钱领了三块,可她要的是两本《字典》给弟弟。”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今早去码头时,看见几个织工蹲在墙根分食油墩子,其中个年轻后生举着半块点心说:“这比拿现钱实在,我娘能省顿米。”又想起前日在水碓工地,老石匠敲着刚刻好的“顾苏共修”碑,胡子都笑成了花:“我孙儿能指着碑说,这是我爷爷刻的。”

“我们一直在付现钱,”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可大家真正想要的,真的是银元吗?”

青鸟突然插了句:“若雪姐,这要传出去,人家得说咱们搞‘以物易物’的土法子,跟北边那些...那些...”他没往下说,可“共产邪说”四个字已经在空气里打了个转。

顾承砚却没接话。

他想起现代大学课堂上,讲过中世纪欧洲的“信用经济”——商人们用羊皮纸记录债务,凭信誉就能在城邦间流通;又想起祖父书房里那本《士商要览》,里面写着“一诺重于千金,片纸可抵万银”。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漏下来,照在苏若雪怀里的“共修册”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鲜活起来:王阿大的工日,李师傅的桥名,阿芳的字典——原来早有根线,悄悄串起了这些散碎的心意。

“他们在用另一种东西结算。”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温柔的笃定,“情分。”

苏若雪的眼睛亮了。

她想起上个月去夜校,有个裹着蓝布衫的小媳妇拽住她衣角:“苏管事,我能多织两匹布吗?我家那口子说,顾先生修的渠能灌五亩田,等收了稻子,我们也想给夜校捐两担米。”又想起水碓开闸那天,阿福家小囡举着纸鹤蹦跳:“苏姐姐,我爹说,等布卖了钱,要给学校买风琴!”

“可无现银流转,怎么控规模?”青鸟还是皱着眉,“要是有人拿‘情分’抵赖,咱们连官府都告不得。”

顾承砚从抽屉里摸出块茶晶镇纸,在掌心转了两转。

那是陈叔公当年跑南洋时带回来的,镇纸底刻着“信”字,被岁月磨得发亮:“那就给它一个名字,一个老祖宗就认的道理。”他望向苏若雪,女人正对着窗外的月光数票据,发梢沾着的雨珠闪着微光,像串碎钻,“三日后,顾苏织坊发《丝信约》。”

“工酬券?”苏若雪重复着这个新词,指尖轻轻抚过算盘珠,“参与联营的农户、工匠、织工,可以选领现银,也可以选实物——教材、农具、油盐;或者选未来分红权;再或者...”她抬眼看向顾承砚,“丝债凭证。”

“对。”顾承砚的指节敲了敲桌面,“丝债凭证能在任何加盟织坊兑换货物、技术、劳力服务。就像...就像咱们顾苏的信誉,折成了纸。”

青鸟突然笑了。

他想起半月前在宁波调包账本时,老吴摸着仿宋雕版说:“这纸纹跟原物分毫不差,是因为用了桑皮掺竹纤维。”又想起顾承砚教他看《盐铁论》时说:“真正的钱,是人心信得过的东西。”此刻他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票据,突然明白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原是比银元更结实的锁链。

三日后,当《丝信约》的告示贴满十六铺码头时,苏若雪正蹲在印坊里,盯着新印好的“工酬券”样张。

纸是加厚的素笺,摸起来像春茧的壳,正面印着提花机的构造图——那是顾承砚亲自画的,每根经线每根纬线都纤毫毕现。

她指尖拂过图上的“顾苏”篆印,听见外面传来嚷嚷声:“这纸能换油盐?能换教材?”“我家那口子说,顾先生的印子比钱庄的票子实在!”

暮色漫进印坊时,顾承砚抱着个檀木匣走了进来。

匣里装着最后一批刻好的雕版,最上面那块,刻的正是提花机图。

他望着苏若雪发顶翘起的碎发,突然说:“若雪,你看这纸。”他拈起张“工酬券”对着光,素笺里隐约能看见细小的纤维,“桑皮掺竹纤维,跟老吴仿宋版用的纸一样。”

苏若雪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光。

那光里有江雾里沉星荡开的涟漪,有老石匠刻碑时的笑意,有小媳妇拽她衣角时的温度。

她突然明白,所谓“丝债”,原不是债,是根——扎在泥土里的根,串起千万双手的根。

窗外,十六铺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得“工酬券”上的提花机图泛着暖黄的光,像团小小的、却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窗外十六铺的灯火次第熄灭时,苏若雪正将最后一张“丝债券”样张压进檀木匣。

素笺边缘还沾着新墨的潮气,提花机图纹在烛火下泛着暖黄,像刚出茧的蚕宝宝。

她指尖拂过背面《天工开物》的刻痕,“归于信”三个字的棱角恰好硌着指腹——这是顾承砚特意让刻工加深的,说要让拿券的人摸得到分量。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连夜赶工的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