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老周伯刚开了门,顾承砚已经大步跨了进去,苏若雪看见他直奔账房,从最上层檀木匣里捧出本旧账本。
封皮上的"顾记"二字被磨得发亮,他的手指在"顾"字右下角叩了叩——那里有个极浅的凹痕,是当年他八岁时摔的。
"拆。"他对跟进来的青鸟说,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小心点。"
青鸟摸出随身的薄刃,刀尖刚要挑开封皮,苏若雪突然按住他的手。
她望着顾承砚泛红的眼尾,轻声道:"阿砚,你猜......里面会是什么?"
顾承砚没说话。
他望着窗外渐升的朝阳,阳光透过窗纸,在账本上投下片暖黄的光。
风掀起账本的页脚,露出夹层里若隐若现的纸角——是张泛着旧色的薄纸,边缘还留着当年沾的墨渍。
他的喉结动了动,说:"不管是什么,都是该我们接着走的路。"顾承砚的手指在账本封皮的凹痕上顿了顿,指腹触到那道八岁时摔出的旧伤,像触到了时光的脉络。"拆。"他声音低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连自己都没察觉,袖口沾着的靛蓝染料正往账本边缘洇开,像片将落未落的云。
陈伯是顾宅最老的染匠,六十岁的手比年轻人还稳。
他捧起账本时,袖口露出半截被染料浸成深青的护腕,那是三十年与草木灰、蓝草汁打交道的痕迹。"少东家,得用桑油软化纸背。"他从怀里摸出个瓷罐,釉色已被岁月磨得发乌,"当年老爷教我裱画,说桑油润而不腐,最护老纸。"
苏若雪凑过来,发梢扫过顾承砚手背。
她看见陈伯用细毛刷蘸着桑油,沿着封皮边缘慢慢晕开,纸层像被春风拂过的冰面,渐渐泛起湿润的光泽。"要轻。"顾承砚喉结动了动,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当年父亲......"他突然住口,目光落在账本右下角的墨渍上——那是他十二岁替父亲研墨时泼翻的,原主纨绔时总嫌这渍子丑,此刻却觉得亲切得发烫。
"起了。"陈伯的毛刷在"顾记"二字下挑开条细缝,纸层剥离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若雪屏住呼吸,看见一线冷光从夹层里透出来,不是纸,是金属。
顾承砚的指尖瞬间收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他认得这种冷光,是当年父亲修织机时用的钢针,淬过苏州老铁匠铺的火候。
七根细针依次落在檀木案上,每根不过寸许长,针尖却泛着幽蓝。
顾承砚摸出放大镜,镜片上还沾着染坊的靛蓝,却不妨碍他看清针尖上的微刻:"断梭会,周阿大,机匠;断梭会,林三妹,络丝工......"字迹细如蚊足,却笔笔有力,"1928年冬,未销毁名录"几个字刻在第七根针尾,被岁月磨得发亮。
"父亲撕名单是保家,藏钢针是留根。"顾承砚的拇指抚过针身,指腹被针尖轻轻扎了下,渗出点血珠,"他早知道有今日——当撕毁会被视作妥协,藏在钢针里,才是把火种打进骨头缝。"
苏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还带着井里的潮气,却烫得惊人:"母亲的遗轴!"她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个红绸包裹,展开是卷褪色的织轴,轴身"芷"字被摩挲得发亮,"《断兰织诀》说'心织无字,以震传魂',鸣蝉副机的震频能唤醒丝纤维的记忆。"
鸣蝉副机在织坊最里间,青铜机身爬满缠枝莲纹,是林芷兰当年从苏州织局淘来的老物件。
苏若雪踮脚转动顶部的铜钮,齿轮咬合的声音像古寺晨钟。"调至丙戌档。"她回头对顾承砚说,发辫在风里晃,"当年母亲教我,丙戌是蚕眠日,震频最接近丝腺的跳动。"
顾承砚将钢针轻轻嵌入机轴凹槽。
针尖的红丝突然颤了颤,像被谁轻轻拨了下琴弦。
苏若雪按下启动键,机器发出嗡鸣,声浪裹着织机特有的震颤,在青砖地上荡起细密的波纹。"看!"她指向钢针,红丝正随着震频舒展,像活过来的赤练蛇,"母亲不是要我们找名单——是要名单自己'活'过来。"
三日后的清晨,第一台"活谱机"在顾苏织坊前院试运行。
顾承砚特意让人拆了东墙,晨光斜斜照进来,在布面上铺出片金红。
老账房陈叔捧着新织的布,手比捧刚出生的孙儿时抖得还厉害——布面本是素白,可当阳光以三十度角扫过,竟浮现出淡金色的人名,随着机器嗡鸣明灭,像漫天流萤。
"周阿大!"陈叔突然跪下,额头抵着布面,"您当年教我打算盘,说'算盘珠子要拨得响,做人的算盘更要清'......"他的眼泪洇湿了布面,"林三妹,您给我家阿囡织的虎头鞋,我还收在木箱底......"
顾承砚站在机前,钢针在轴心里缓缓转动。
他伸手接住一缕从布面飘起的金芒,那是"顾守仁"三个字——他父亲的名字,正随着震频轻轻跳动。"以前是人藏火种。"他轻声说,声音混着机器的嗡鸣,"现在是火种找人。"
夜巡的青鸟裹紧了外衣。
入秋的风带着桂花香,掠过织坊后墙的野菊丛。
他刚要转身,眼角瞥见东井石缝里钻出株野菊,比寻常的更矮些,花心却卡着截断梭——银梭断口处缠着半圈新生的红丝,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他蹲下身,红丝突然轻轻一颤。
青鸟眯起眼,就着月光凑近,看见丝上隐约映出倒影,像被水纹揉碎的字迹:"承砚,向南三里,船未沉。"
风突然大了些,野菊的花瓣簌簌落在断梭上。
青鸟伸手去拾,指尖触到红丝的刹那,丝上的倒影突然清晰了一瞬,又被风吹散,只余下"船未沉"三个字,像颗滚烫的火星,烙进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