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龙兴观,青瓦盖顶,松枝凝露,清寂如太古。在这闷热的五月清晨,李乐山拾级而上,步入山门。
鹿呦呦摇曳生姿地跟在他的身后,穿着一身琼花遍地金襦裙,衬得肌肤胜雪,妆容精致。
含元殿前正在准备祭祀仪式,香烛围绕着一个祭坛,道士们正在忙进忙出。
静室内,药香混合着陈旧的檀香,李含光依旧一袭素色道袍,盘坐蒲团,与三年前见面时相比,身形更加枯瘦了一些。
“老神仙,别来无恙!”乐山拉着鹿呦呦上前施礼。
李含光缓缓睁眼,眸光澄澈如冰潭映月,望向他们时,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
“福生无量,李檀越,你我尘缘未了,今日为何前来啊?“
“俗务缠身,心镜蒙尘,特来求真人拂拭。”
“你来的正是时候。”
“老神仙此话怎讲?”
“贫道今日午时便将坐化,你来的岂不是正好?”
乐山和鹿呦呦面面相觑,眼前的李含光红光满面、鹤发童颜,没有半点行将就木的样子。但亲耳听到“活神仙”如此平静地预告自己的死期,却又震撼莫名。
“这位是?”李含光用眼神询问鹿呦呦的身份。
“这是晚辈的妻子鹿呦呦,也是她用《白虎七变经》中的功法救了晚辈的性命,所以今日特别带她前来拜见前辈。”
李含光用他那双洞穿一切的深邃眼眸看了看鹿呦呦,点头说道:“世间果有人愿意用那《白虎七变经》中的功法救人,此经也不算无用,鹿居士大德大爱,着实让人钦佩。”
“真人谬赞,晚辈只是做了和长孙前辈一样的事,却比他幸运。”鹿呦呦骋目流眄,看了看李含光,又望着乐山说道。
“那长孙无忌若说是拿去救人,又何必来偷,早些来和我说,我送他便是。”
“长孙前辈也是很晚才知有《白虎七变经》中的功法可以救人,更不知道老神仙乃豁达大度之人。”
“也罢,你二人且随我来!”李含光站起身,带着乐山和鹿呦呦向后院走去,虽然足疾让他行走缓慢,但每一步都坚实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三人行至庭院,李含光让鹿呦呦留在八角亭中等待,自己带着乐山走到一棵松树下,随手折下一段松枝说道:“前次赏花,今朝观雨。万物皆可为师,李檀越且看——”
话音未落,阴沉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来,乐山正惊诧中,松枝已如灵蛇吐信,点向李乐山肩井穴!这一刺看似轻缓,却引动周遭水气,天空落下的雨点竟随枝尖流转成涡!
李乐山沉腰立马,双掌交叠推出,正是苦练三年的“鹤翔劲”。过去三年,乐山不再使剑,而是将剑法和剑气都融于掌法之中,配合上次与李含光交手之中领悟的无相奥义,才练成了这“鹤翔劲”。
掌风呼啸,隐隐有鹤唳之声,同样卷起空中的雨滴如白练,试图以刚猛炁流震开枯枝。
枯枝触及白练的刹那,李含光手腕微旋,枯枝如蘸浓墨的笔锋,在白练中划出一道浑圆弧线。刚猛的炁流竟被这圆弧牵引、消解,仿佛巨浪撞上礁石,礁石未动,浪却四散归流!李含光的声音穿透风雨:“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汝之炁,如鹤之形,然失其神——鹤翔九天,可曾见其与狂风硬撼乎?”
李乐山心神剧震,只觉自己沛然掌力如泥牛入海。他变招再攻,掌影翻飞如雪片纷落。李含光身形不动,枯枝或点、或引、或缠,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将李乐山的劲力引偏、化散。枯枝所过之处,雨雾中留下道道玄奥轨迹,竟似一幅流动的太极图!
此番对战与三年前截然不同,三年期是乐山攻李含光守,最后乐山的剑法输给了李含光的乾坤真气。此次是李含光攻乐山守,乐山的“鹤翔劲”却再次不敌李含光的奔流攻势。
乐山心有不甘,化棉柔张力为凌厉剑气,剑气随李含光的松枝搅动,身形亦如仙鹤一般轻盈舞动,翩若惊鸿。
李含光的松枝指向哪里,乐山的剑气便跟到哪里,不是对抗,而是缠绕,如绕指柔一般,百转回肠,交横绸缪。
李含光略微吃惊,随手丢掉松枝,合掌抱球,气运丹田。乐山以为他又要使出上次的功法将自己的真气吸走,立刻收敛了招式,催动天机神功护体。
谁料到李含光只是双手向下一按,借真气凌空而起,直接飞跃到了乐山的头顶。凉亭中的鹿呦呦见此一幕,仿佛看见仙人骑在白鹤的身上,正要羽化升天。
乐山感觉头顶被李含光的脚尖一点,不由自主的将天机神功提升到最高等级,以求自保。李含光借力乐山真气陡然增强的瞬间,一飞冲天,乐山和鹿呦呦抬头再看时,他居然悬浮在空中,静止不动了。
天空中的雨在这一刻也停滞了,云层中突然透出一线天光,照射在李含光的身上,七彩光华在他的身后汇聚,直看的乐山和鹿呦呦目瞪口呆。
三个弹指的时间,李含光才从半空中缓缓落下,彩云散尽,雨珠再次坠落。
重回静室,乐山气息微乱,雨透重杉,李含光却与之前并无二异。
“李檀越的武功比三年又精进了。”李含光回到蒲团之上,盘腿而坐。
“老神仙未施展三年前的内功功法,不然乐山的真气又要被您吸走了。”
“我一个时辰之后就要坐化,吸你的真气岂不是浪费。”李含光说话还是那么直来直去,却让人哭笑不得。
“三年的努力,和老神仙还是天人之隔,还望前辈指点!”
李含光缓缓道:“汝习武,所求为何?克敌制胜?抑或以武证道?”不待乐山回答,他自问自答:“执于胜负,则心为形役;囿于得失,则神因物累。汝之困,不在拳脚,而在方寸。”
他指向炉中跳跃的火焰:“炁如薪火,心若丹鼎。鼎不静,火则躁;薪杂陈,焰则浊。”
李乐山闻言如醍醐灌顶,冷汗涔涔而下。
李含光取过案上《道德经》,翻至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商海浮沉、宅院纷扰,乃至王朝兴替,皆如四时流转,草木荣枯,是谓‘万物并作’。汝当效法天地,虚其心以纳万象,静其神以观其复心不滞于相,方能照见本源。”
“破‘执’,观‘复’......”乐山心中默念,若有所思。
“檀越可知何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嘛?”
“晚辈年少时也曾读《道德经》,只知这是《道德经》第四十章中虽载,却未曾深究。”闻听此言,乐山心中大动,这两句话,养母王静风在临死前也和自己说过,直到现在自己都还没有明白其中的奥义。
“这八个字道尽了天地运行的真机。”李含光目光炯炯,直射乐山的内心道,“万物发展到极致,必将走向反面。而大道的妙用却藏在看似柔弱的事物之中。”
“还请仙师指点!”
“你看那天地间的景象,夕阳西下看似终结,实则孕育着黎明。潮水褪去看似消逝,实则酝酿着下一次涨潮。种子埋入泥土看似沉寂,却在黑暗中积蓄着破土的力量。循环往复中自有不息的生机,这便是‘反者道之动’。”
“再看那柔弱之物的力量,春雨细无声,却能滋润万物。微风轻抚过,却能吹绿千山万壑。溪水潺潺,却能穿岩破石。看似不争不抢,却有扭转乾坤的力量,这便是‘弱者道之用’。”
“反观世人,说话要占尽上风,做事要争个高低,待人要显出身价,却不知‘强梁者不得其死’,柔韧不争、虚空无为、微妙不显,方为与道同行。”
“我似乎明白了,虚怀若谷,方能容纳,以柔克刚,为而无不为。”乐山喃喃自语,他好像明白了当年王静风为什么要让自己记住这几句话。
李含光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却目光转向鹿呦呦,说道:“夫人,李檀越四年前在茅山与贫道初见之时,你们的母亲曾说他体内有幽冥寒毒,我却未曾感知。但我今日见到夫人,看面色气息,到似乎真的是寒毒未除。”
“久闻前辈道法通玄,多年前我为救夫君,幽冥之毒侵入体内,修炼了几年天机神功,本以为已经跟除根。前辈只看了一眼便明真相,实乃神仙也。”
“你过来。”李含光示意鹿呦呦近前坐下,枯瘦的手轻轻按在她头顶,一股无比醇和的暖流缓缓注入。
鹿呦呦浑身一震,只觉得暖流贯通全身,行至海底轮时突然停滞,紧接着自下而上倒行而出,仿佛灵魂瞬间被抽离了身体。
鹿呦呦瘫软在地,李含光的气息也变得急促,片刻才得平息。
待鹿呦呦重新坐起,李含光才缓缓抬头,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拂过身边几卷摊开的古朴经卷: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夫人宅心仁厚,贫道临死之前能尽微薄之力,亦是定数。”